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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陣繼續說:"當然,這都是玩笑話,我問過那個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輪回?我覺得不管下輩子是人還是動物,我都他媽的煩了,我什麼都不想當,最好讓我永不投生。他說除非你修行達到極高的境界,那時你可以進入極樂世界,只有到了這個層次才能停止輪回,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聽了他的回答頓時感到灰溜溜的,心裡很不痛快。你想啊,就這麼沒完沒了地輪回下去,哪輩子是頭啊?人這一輩子真是很沒意思,要說人為什麼活著,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說,人活著就是為了生存,沒有別的目的,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掙錢養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還得把孩子養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離死也就不遠了,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要說有什麼意義?我看狗屁意義也沒有。"

  鐘躍民笑了:"你這個結論倒是很直截了當,其實很多事情原本就是這麼簡單,不過是人為地被複雜化了,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既沒有選擇的可能也沒有目的。"

  李奎勇向鐘躍民伸出手:"給我一支煙。"

  "哥們兒,這不太好吧?抽煙會使你的病加重,你還是忍著點兒吧。"

  "已經是這樣了,多抽一支煙和少抽一支煙沒有什麼區別,破罐破摔吧。"

  "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裡了,耳朵還掛得住?這會兒你就是想抽白面兒,我也不能拒絕你。"鐘躍民替他把香煙點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煙:"好幾天沒抽煙了,我媳婦把煙都藏起來了,好象我戒煙病就能好似的,還是你夠意思,能理解一個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輕鬆。躍民,當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時候,你猜我是什麼心情?"

  "大概是挺高興,因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煩了,想一勞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興奮地給了鐘躍民一拳:"太對了,還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聰明的。說真的,當時我是挺高興,就象小時候盼到過年似的,我是覺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還沒有盼頭,我記得插隊時幹累活兒,最累的時候就盼著收工,因為收工後你可以在井臺上洗個澡,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都供你支配,這是每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這就是最具體的盼頭,要是

  沒有這個盼頭你可能支撐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個人生來說,我卻找不到盼頭,無論我怎樣掙扎也改變不了現狀,這就是命啊。我有時就盯著我兒子,一盯能盯一個小時,我就琢磨,我把這小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是個錯誤,這小子隨我,從小就不愛學習,一看書就犯困,可打架卻有些天份,你看我現在什麼德行,他將來就是什麼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別指望他將來能考上大學,找份體面的工作,沒戲,他也就是個幹糙活兒的料,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將來的社會競爭會更激烈,象這種頭腦簡單的愣頭青還不是得受一輩子窮?等到年紀大了,該找個媳婦了,到那時這小子就該步他爹的後塵了,又沒文化又窮,好人家的女孩兒誰會跟他?只能找個又醜又傻的媳婦湊合著,要是生了孩子,他還得拼命掙錢養活孩子,到頭來和我這輩子一樣,一輩子窮困潦倒,讓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沒盼頭的日子真的很沒意思,現在好了,我這輩子終於熬出頭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總得有個完,躍民,我真累了,該走啦。"

  鐘躍民久久地沉默著,他覺得李奎勇今天顯得話格外多,這似乎是一種迴光返照,在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他對人生有了某種感悟。

  李奎勇又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看過一本書,是個遭遇車禍的人被搶救過來後寫的,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室時,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他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全身都處於一種鬆弛狀態,舒服極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漸漸地漂浮起來,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從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見醫務人員仍在拼命地給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床上,家屬們在一邊哭喊著……這時他才明白,此時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個已經脫離了肉體,能四處飄蕩的靈魂……這個人最後又被搶救過來,他大概是屬於陽壽未盡的那種人,不然咱們這些活著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死亡的感受,躍民,你看書比我多,這種事你聽說嗎?"

  鐘躍民點點頭說:"我也看過這方面的書,據說美國有個科學家想驗證一下人是否有靈魂,如果有,靈魂是不是物質的。他搞了一個實驗,把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製的、極精密的電子秤上,當那個人咽氣的一刹那,他發現這個人的體重突然減少了零點幾克,這個科學家得出結論,他認為人的靈魂是物質的,因為它有重量。當然,至於人是否真有靈魂,目前人類所掌握的科學手段還不足以驗證,因此也不能得出結論。"

  李奎勇突然臉色慘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顯得很急促。鐘躍民急忙扶住他問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渾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還是早點兒了結好。躍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

  鐘躍民搖搖頭:"在你沒說出具體要求之前,我恐怕什麼也不能答應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給我找點兒安眠藥,行嗎?"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幫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為難,你總不能為了自己要飛到天花板上,就讓我去坐牢,頂個殺人犯的惡名,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長歎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幫我,你這小子,真他媽的不夠意思。"

  "除了這個要求,別的我都能答應你,我可以為你母親養老送終,也可以盡我的能力幫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搖搖頭:"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窮,我走以後,奎元就是長子了,他應該承擔起責任。躍民,今天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既然朋友一場,總要有始有終,現在我有點兒累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我走後奎元會通知你,再見吧,哥們兒,要是有緣,咱們下輩子還做朋友。"

  鐘躍民神色黯然地擁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見!"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

  "躍民……"

  鐘躍民停住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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