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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全給、全給。"

  鐘躍民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常支書啊,以後可要好好做人哩……"

  鐘躍民和鄭桐找常貴談過話以後,常貴果然對知青們熱情多了,特別是前兩天縣知青辦的馬主任從石川村路過,他特地來看望鐘躍民。馬主任坐著一輛破舊的蘇制"嘎斯69"型吉普車,直接開到知青點的窯洞前,還給鐘躍民帶來不少食品,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村,農民們一見到坐小車的幹部就覺得來了大官兒,這在村裡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驚慌失措的常貴趕到知青點時,馬主任已經走了,這下可把常貴嚇得夠嗆,他以為這是縣裡來調查他的幹部。鐘躍民繼續嚇唬他,說他已經和縣委打了招呼,常老貴的案子先壓一壓再說。但縣委表示,這件事還沒完,縣委當前的工作是要抓一兩件破壞上山下鄉政策的壞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貴問題很嚴重。不過這兩天鄭桐正在縣裡找他表兄上下活動,已經很有進展了,估計這件事還是可以擺平的。

  常貴親眼所見小車都進了村,他不再懷疑鐘躍民的話的真實性,於是真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他對鐘躍民和鄭桐千恩萬謝,還買了酒割了肉請他們到家裡吃飯,兩人坐在常貴家炕上已經大模大樣地吃了兩頓了,曹剛他們簡直嫉妒死了。

  鄭桐的一個表兄在羅川公社插隊,他這幾天乾脆到表兄那裡串門去了,而常貴以為鄭桐正在縣裡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給他按全勞力記滿分,把鄭桐慣的簡直不想回村了。

  鐘躍民也得到了一個美差,常貴派他和村裡的老羊倌杜老漢一起放羊,這可算是個輕鬆活兒。鐘躍民很滿意,因為他正在和杜老漢學唱陝北民歌,這等於給他送來一個機會。

  鐘躍民和杜老漢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鐘躍民頭上紮著白羊肚手巾,腰間紮著一根草繩,上面插著煙袋荷包,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一旁扔石頭轟羊,憨娃約七八歲,穿得衣衫襤縷,頭髮被剃成鍋蓋形。杜老漢的兒子栓栓前幾年得了一種怪病,病狀是能吃不能幹,吃起飯來能頂兩個棒小夥兒,卻沒勁兒幹活兒,再後來乾脆連路都走不動了,只能在炕頭上吃飯,一個貧困地區的農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結局無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兩年,最後連碗都端不動了,吃飯要靠人喂,家裡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栓栓的媳婦終於過夠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蹤了,杜老漢帶著孫子憨娃找遍了方圓幾十裡,也沒找到栓栓媳婦的蹤跡,有人告訴杜老漢,栓栓媳婦是跟一個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漢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村裡是來過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不錯,除了會打櫃子炕桌,還會在箱子上畫畫兒,畫個喜鴉登梅什麼的。那小子長得很壯實,又有張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長年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很討女人喜歡,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都愛往他住的那口破窯裡跑,至於小木匠和村裡的婆姨們之間都發生過什麼故事,沒人說得清,反正他走後栓栓媳婦也不見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婦失蹤後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後一口氣,這個家轉眼就只剩下祖孫倆兒了。

  杜老漢年輕時因家貧娶不起媳婦,在他四十八歲時的一天晚上,一個外鄉逃荒的女人餓昏在他窯洞前,這個三十多歲,來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兒杜老漢的槍口上,杜老漢自然是來者不拒,他把女人背進窯洞,喂了幾口吃的,然後就勢鑽進了女人的被窩……至於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種兒,他鬧不清,反正從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覺到生下栓栓,只有八個月。杜老漢不大在乎這些,他認定這女人是老天爺看他可憐,給他送上門來的,再挑三揀四就不象話了。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杜老漢覺得象一場夢,先是打光棍兒熬到快五十歲,這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幾乎沒給他留下什麼記憶,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麼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麼災年餓肚子的事,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他只記得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岩漿,洶湧澎湃地尋找著發洩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轉反側,有時突然從炕上竄起來沖到井臺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焰,那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麼他需要的東西,他只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著女人看,有如餓狼盯著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在還有個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村裡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他們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嗎,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鐘躍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陝北地區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漢雖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兒,但他這一生幾乎是在性壓抑中度過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漢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來,杜老漢這輩子除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基本上還算是個光棍兒。鐘躍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是人類的一種習性,你缺少什麼就嚮往什麼,物質生活的極端匱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人類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面對自身的痛苦時,常常表現出一種無奈的求變通的情緒,這就是苦中作樂,藉以稀釋現實的苦難。對杜老漢這類的老光棍兒來說,他們關心的問題是很直截了當的,他們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體,是否美麗溫柔並不重要。他們沒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飽肚子,炕上再有個婆姨就已經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可是就這點兒要求他們卻得不到,於是,酸曲兒就產生了。

  鐘躍民驚訝地發現,陝北民歌簡直是個富礦,流傳在民間的歌詞至少有數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詞都是表現男歡女愛的,在那種熱辣辣,赤裸裸的語言面前,中國上千年封建禮教的浸染竟蕩然無存,這就是真正的酸曲兒。

  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來:

  沙梁梁招手沙灣灣來,

  死黑門的褲帶解不開,

  車車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灣灣。

  梁梁上柳梢灣灣上柴,

  咱那達達碰見那達達來,

  一把摟住細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腳步抬高把氣憋定,

  懷揣上饃饃把狗哄定。

  白臉臉雀長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懷敞開,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

  哎喲喲,我兩個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喲,

  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親口口說下些疼人話。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著,似乎已經看見那"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鐘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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