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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這幾天袁軍和班長的關係已達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袁軍在"103"號坦克上當裝填手,在"五九"式坦克的四個乘員中,這是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車長自不必說了,那是全車的指揮員,大家只有服從的份兒,駕駛員和炮長都是技術活兒,自然也比較受尊重,特別是駕駛員,農村入伍的戰士都願意幹,因為復員以後可以開履帶式拖拉杌,這在農村是個受人尊重的職業。算來算去,就屬裝填手的差事不怎麼樣,名義上說,他是預備炮手,可要想真摸到炮,除非炮長陣亡,換句話說,要是炮長活得好好的,袁軍就只有撅著屁股裝炮彈的

  份兒。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坦克,座艙裡竟如此狹窄,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裡,裝填手要用臂力將三十公斤重的炮彈推入炮膛,袁軍認為,這活兒簡直不是人幹的。他心裡明白,就沖他是這個連隊中唯一的後門兵,這個裝填手他也是幹定了。

  袁軍在座艙裡一遍一遍地練習裝炮彈,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一顆三十公斤重的教練彈被反復推進炮膛又退出,實在是苦不堪言。他覺得座艙蓋被打開,一縷陽光照進座艙,他沒有抬頭,繼續在裝填。

  "袁軍,有你這樣裝炮彈的嗎?炮長是怎麼教你的?"段鐵柱在座艙口說。

  袁軍連頭也沒抬:"班長,有話就說,用不著做鋪墊,你倒底想說什麼?"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的大姆指要護住炮彈引信,尤其是推彈入膛時,摘下保險帽的炮彈引信,幾公斤的碰撞力就可以引起爆炸。"段鐵柱教訓道。

  "我說班長,這不是顆教練彈嗎?它好象炸不了吧?"

  段鐵柱的聲音嚴厲起來:"指導員是怎麼說的?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要從思想上把每一次練習都當成實戰,你就這樣把連首長的話當耳旁風?"

  "呵,還連首長?我聽這話怎麼這麼彆扭呀?叫聲連長指導員就行了,還首長?你不覺得有點兒肉麻嗎?要不趕明兒我也叫你班首長得了。"袁軍刻薄地挖苦道。

  "袁軍,你一個新兵口氣可不小,不要以為你爸爸官兒大就可以不把基層領導放在眼裡,你這樣下去恐怕沒什麼好處。"

  "行啦,你找個涼快地方呆會兒去好不好?找什麼碴兒呀,也就是現在,我脾氣好多了,要放在以前,我非讓你滿地找牙不行。"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袁軍摸起一個大號搬手,慢慢向座艙口爬:"咱們到外面說話。"

  "怎麼著?你還想打人?你等著,我去找指導員,這個兵我帶不了……"

  座艙蓋砰的一聲被關上,段鐵柱到連部告狀去了。

  袁軍無力地坐下,恨恨地說:"真他媽的虎落平陽遭犬欺……"

  周曉白終於收到鐘躍民的來信,她興奮地直哆嗦,抓住信封就一通猛跑,一直跑到休養區的花園裡,她坐在長椅上手忙腳亂地撕開信封,以致於把信紙都撕破了,鐘躍民的信很簡單,乾巴巴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

  曉白:你好!

  我和鄭桐已在陝北安下家來,這裡離毛烏素沙漠很近,因此風沙很大,陝北的山地,都是土質很鬆散的黃土堆,由於乾旱少雨,每座山包都是一個大灰堆,人走上去,就象走進了散包水泥堆,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我們知青點共有十個人,都是來自海澱區不同的學校,大家以前不認識,現在也沒什麼好聊的,只有鄭桐還能和我交談。

  這裡的農民生活很苦,基本上是靠天吃飯,這裡沒有灌溉管道,甚至沒有像樣的平地,就更別提梯田了,春天把穀種撒在黃土坡上,剩下的事就是等著下雨,要是二十天內沒有下雨,種子就會旱死,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即使最好的豐收年景,糧食也只夠吃八九個月的,每年青黃不接時,全村人就集體外出討飯,這已經成了石川村的傳統,我們知青目前的糧食還夠吃一兩個星期的,等糧食吃完,大家就該外出討飯了,我和鄭桐正在商量,是不是準備些節目,比如樣板戲什麼的,討飯時還可以兼賣藝。鄭桐這小子現在成天琢磨蒙人的招兒,一會兒說要練練吞鐵球,一會兒又想弄點兒汽油練嘴裡噴火,反正是想把當年天橋練把式的歪招兒全拿到陝北來唬弄老鄉。我曾提議表演硬氣功,弄幾塊糟一點兒的磚頭碼在他頭上練開磚,但被鄭桐堅決拒絕了,直到現在還沒想出什麼更富創造力的主意來。

  我現在正和村裡的杜老漢學唱信天遊,這老頭兒肚子裡簡直是個雜貨鋪,一首同樣的歌詞他能唱出不同曲調的七八個版本,老頭兒平時煙袋不離手,抽煙抽得肺氣腫,一喘氣就能聽見肺部呼嚕作響,嗓音如同漏氣的風箱,可他那破鑼嗓子唱陝北民歌簡直是一絕,好幾次聽得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那種特有的韻味真是令人難忘,我是迷上信天遊了。

  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春播了,看樣子這幾天不會下雨,播下的穀種很有可能被旱死,村裡的常支書正在暗中準備祈雨儀式,因為他是黨員,不能公開參加這類活動。

  總之,生活雖然苦一些,但我們很快樂,尤其是每天臨睡時和鄭桐鬥嘴,其樂無窮,這傢伙近來嘴皮子越來越好使了。

  困了,油燈裡也快沒油了,下次再寫。

  祝:一切順利。

  鐘躍民

  1969.4.15

  就這一封乾巴巴的信,沒有一句問候,也沒有任何感情流露,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會以為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通信。不過,周曉白已經很知足了,她看得如醉如癡,時而捧腹大

  笑,時而潸然淚下。陝北農村的貧困程度使她感到震驚,這已經超出她的想像,她無法想像,要是自己處在那種環境裡會怎麼樣。鐘躍民的信中只有平談的敘述,絲毫沒有表現出人在苦難中忍受煎熬的心理狀態,她仿佛能看見鐘躍民和鄭桐這兩個活寶在苦中做樂的情景,周曉白很想知道他們的居住環境,他們的主食吃什麼,有沒有萊吃,幹活兒累不累,可這些細節,信上一點兒沒提。周曉白突然發現,她真是很喜歡鐘躍民,這個傢伙身上有種很特殊的氣質,既浪漫又現實,甚至還有幾分無賴,幾分玩世不恭,幾分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這傢伙簡直是個奇妙的混合物,和他相處,你會感到很快樂。他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找到好玩的事,而且馬上就興致勃勃地玩起來,還玩得一本正經,玩得很象那麼回事兒。一個曾經迷戀柴科夫斯基音樂的人,居然又在窮鄉僻壤迷上了陝北民歌,而他下個月的口糧還不知怎麼解決呢。周曉白認為,討飯是一件既痛苦又無奈的事,一個正常人的尊嚴和自信心都將被屈辱所代替,而鐘躍民和鄭桐竟然把討飯當成了狂歡的節日,還煞有介事地準備街頭賣藝,他們玩得可真開心,真不愧是"玩主",這就是鐘躍民。

  周曉白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柔情,她把信仔細裝進貼身襯杉的口袋裡,心裡在想,一定要抽時間給他寫一封長信,但願他別玩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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