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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出門時,爹媽叮囑他,聽姐姐的話。他調皮了一下,「聽大姐的還是二姐的?」他媽媽是老實人,「大姐出來時間長,聽她的。」又道,「別給姐姐惹麻煩。」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辦的工具藏在夾層,剪鉗、筆刀、手鑽、噴刀和氣泵,拿透明膠固定住,上面再放幾張報紙,外面看不出。他爸媽不許他弄這個。倒也說不上不好。老一輩的教育方法,簡單粗暴,凡是敵人擁護的統統反對,敵人反對的統統擁護。馮大年被抓到過一兩回,在被窩裡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線,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腳趾。旁邊還有腦袋和胸部。其實跟色情沾不上邊,日本動漫《女皇之刃》裡的千變刺客梅羅娜,常見的手辦人物。老兩口嚇壞了,耳朵一揪,連人帶東西拖出去。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時。讀書是早沒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撲在這上頭。自己喜歡,順便賺點零花錢。

  做手辦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紹給上海一家手辦專門店,定期有人過來收,他也不在意數目,鈔票到手便往小抽屜裡一鎖,別的花銷不多,主要是買材料。初時只是最簡單的,後來寬綽些,花樣也多了,進口的樹脂土、模型砂紙、金牌剪、刻線針、圓軌刀……連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馮曉琴給他留了五百塊錢,「加上伯伯給的紅包,夠你應急了。」他哦的一聲。「不晚」那些人,馮曉琴都關照過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氣,該怎樣就怎樣。馮大年也得了囑咐,見人就是「阿姨叔叔」,多幹活,少說話。跟著三千金父親做些雜事,搬搬弄弄,偶爾再跑個腿什麼的,也不用技術含量,學徒工最適合。烹飪班是每週一三五的上午,其餘時間俱是空當。周日休息。他漸漸適應了上海的日子,原來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沒什麼差別。那時三天兩頭曠課,現在曠課是不用了,坐最後一排,老師也不盯緊,任你玩手機還是睡覺,都不管。這三個上午,等於也是休息。

  一日,從烹飪班出來,拐進萬紫園大門,斜眼望去,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長凳上,旁邊放著一個風車模型。是用竹條編成,每片葉瓣大小均等,做工精巧,著色清淡,樸素中透著雅致。馮大年對這些東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來看。老頭驚了一下,「你做啥?」他盯著看,並不回答。老頭瞥見他神情,「你喜歡這個?」不待他回答,「——喜歡就送給你。」馮大年聞言,二話不說捧在手裡,走出兩步,回頭說了聲「謝謝」。老頭看了他一會兒,低下頭,「反正我留著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這樣認識了。每天差不多時間,到中心綠地碰頭,馮大年把自己做的手辦拿過來,塑膠袋一抖,手執長槍的艾麗夏、臂上掛蛇的蛇叔、頭戴草帽的路飛、額生月印的殺生丸……老頭看得驚訝無比,「烏七八糟的都是什麼呀?」馮大年一一解釋。老頭聽天書似的神情,搖頭,「現在的小孩,都喜歡這種烏七八糟的。」他連用了兩個「烏七八糟」,馮大年也不在意,反覺得這老頭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歡什麼?」老頭停頓一下,告訴他:「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喜歡《隋唐演義》,十八條好漢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慶……還有《西遊記》,九九八十一難,哪個妖怪什麼來歷,誰降服的,可以倒過來背。」

  馮大年點頭道:「我知道,就是《七龍珠》,講孫悟空的。」老頭沒聽過《七龍珠》,疑疑惑惑:「這倒是不曉得——」說話間,拿幾根篾竹爿,手指翻動,變戲法似的,頓時就編了個齊天大聖的臉,頭上兩根翎羽,威風凜凜。又問馮大年:「你屬什麼?」馮大年回答:「羊。」他三下兩下,又編了一隻綿羊,不過巴掌大小,身體渾圓,憨態可掬。馮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爺,你真厲害。」發自內心地佩服。

  老頭被這聲讚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幾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陳。年輕時癡迷得倒了黴,此刻卻被陌生人誇「厲害」,也不知是什麼感覺。老娘追悼會上,悼詞裡說「她是個勤勞質樸的人,為了這個家,一生辛勞」,那瞬他想,將來他到那時,不知悼詞會說些什麼。人生的扼要,並作三言兩語,本就不易。純粹拿好話充數,那也沒意思。他忽想到——「他是個有點小聰明卻無用至極的人,運氣也差,介於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間」,竟是貼切。但悼詞又沒有先作好讓後人照讀的道理。他苦笑,抬頭瞥見這青年一臉愕然,應該是看他表情豐富,演獨角戲似的。歎口氣,把那只羊放在青年手心裡。也不知說什麼好。嘴巴動了動,憋出一句:「——我也屬羊。」

  「屬羊的人苦命。」顧士海常說這句。家裡老婆屬豬,兒子屬鼠,都是有福氣的屬相。屬羊的男人還好些,據說女人命更苦。顧士海一個插隊的女同學,退休後回滬,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長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屬羊。早幾年老同學聚會,顧士海帶著蘇望娣參加,這女同學年輕時是個美人,雖說老了,但還存些風韻。那次大家都留了電話,還加了微信。後來不知怎的,她竟三天兩頭給顧士海打電話,也沒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時。蘇望娣要求丈夫開免提,旁邊聽著。女同學其實並不健談,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結束時又扯開一個話題,前後並無聯繫,突兀得很。竟似捨不得掛斷。

  幾次過後,蘇望娣便不許丈夫接她電話,「這女人不正常——」顧士海其實也不樂意打這電話,一是老婆盯著,兩頭都要顧及,彆扭得很,二來這女同學講話著實也是無趣,每次必說「還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蠻好,兒子也蠻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屬羊是命苦呀,男人還不要緊,女人真正是命苦」。她應該是希望顧士海問下去,諸如「你怎麼命苦了,講講看」之類。但顧士海總是停下不說。旁邊蘇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後來女同學沒了,消息傳來,顧士海便有些懊悔,該給這女人機會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聽出來。如果不開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許便是另一番情形。

  顧士海倒也不為這茬,但若說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虛偽。跟肉體關係那層其實不大搭界。日子過得憋屈,有人電話裡陪著聊天,七纏八繞,便是內容再乏味,聽聽聲音也是好的。兒子那輩還能談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飄啊飄的,好歹是個盼頭。他有什麼,連個冒泡的機會也沒有。人生如夢,人生如戲,女同學與他的那段,連個戲的開場也談不上,鑼鼓敲半天,演員拉肚子出不來。臺詞功架爛死在茅坑裡。

  顧昕最近不太對勁。顧士海平常與兒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掃過,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覺幾分。嘴上是不說的。「顧家男人的傳統,死樣活氣,反過來要女人哄。」蘇望娣常這麼說。他與蘇望娣這輩子,是冰火兩重天,家裡的氛圍,要麼是冷到冰,要麼就是吵到發燙。中和互補那些,是不相干的。兒子兒媳那一對,也是彆扭。顧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顧昕不愛葛玥。夫妻間的事,管不了也幫不了。晚飯後,顧昕一個人下樓散步,顧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後腳,隔著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著。繞步行道一圈,顧昕忽停下,轉過身。顧士海一個措手不及,急刹車,上身朝前沖去。

  「爸,搞什麼?」顧昕皺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顧士海停了停,問他,「——你是不是打算離婚?」

  顧昕吃了一驚:「誰說的——」

  「你和葛玥的臉色都那樣,誰又看不出來了?」

  「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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