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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十九章

  臨近暑假,馮大年來到上海。

  在「不晚」安頓下來。最靠裡那間,面積小,鄰近廚房,通風也不好。馮曉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間可以單住,弄個大的寬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著也扎眼。再說他初來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沒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來。「姐姐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十來個人住一間,連走路都要踮著腳。不是也過來了?」馮曉琴叮囑他,「刮西南風不要開窗,油煙味會飄進來。」他苦著臉:「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沒了嘛,二姐一個人住。」馮曉琴道:「男女有別。你小個五歲,還能跟她擠一擠。」他道:「你們倆睡一間,我跟我外甥住。」馮曉琴忍住笑:「好啊,你來吧,他睡覺喜歡踢被子,一晚上起碼給他蓋三次,還有喝水和撒尿,統統交給你了。」

  馮曉琴帶他去見顧士宏。「叫人。」脖子後推了一把。他憨憨地叫了聲:「伯伯。」顧士宏打量他,對馮曉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脫是像。」拿了一隻紅包出來,「見面禮總歸要的——」馮曉琴又推一下馮大年,「快謝謝伯伯。」他依言道:「謝謝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裡遊移。顧士宏微笑著,心想,這孩子比他兩個姐姐要老實。

  小老虎白天沒提,晚上問馮曉琴:「媽媽,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馮曉琴回答:「不知道,也許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問:「他不上學嗎?」馮曉琴隨口道:「他不喜歡上學。」小老虎沉吟著,隨即扯馮曉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歡上學。」馮曉琴一怔,「他不是讀書的料。你比他聰明。」小老虎謙虛道:「我其實也很笨。」馮曉琴停頓一下,點頭,「好呀,等小學畢業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來上海,你去安徽。一個小學畢業,一個初中畢業。交叉換位。都離爹媽遠遠的,省得看了窩火。」倏地,提高音量,「——還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媽媽一眼,識相地打住:「哦。」

  馮曉琴開始為馮大年規劃。個人意願是首要的。她問他,喜歡做什麼。馮大年想了一圈,還是茫然。先民主後集中,馮曉琴便替他拿主意:「當廚師怎麼樣?上海飯店那麼多,不怕找不到工作。」馮大年說「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學不好。」馮曉琴道:「好不好,試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別學你姐夫,硬氣一點,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點骨氣來。他好歹還是上海人,再不濟底子擺在那裡,還能找個我這樣的外來妹。你有什麼?將來找個非洲老婆,兩口子一起撿垃圾嗎?現在連撿垃圾都要掌握技術了,知道分類是怎麼回事,否則在濕垃圾裡撿易開罐,撿得眼睛瞎掉也掙不了幾個錢。」馮大年聽得滑稽,咧開嘴,瞥見姐姐一臉嚴肅,立即低下頭,「——我知道了。」

  附近報了個烹飪班。與阿姨媽媽們擠在一起上課。馮大年上了兩天便叫苦:「那種是專給老年人開的——」馮曉琴頂回去:「小年輕都在正規學校裡上課呢,語數外,你去不去?」馮大年哭喪著臉說:「我學了這個,將來結婚,做飯肯定都是我的事。」馮曉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專教人享福的課程,要是有,就幫你報一個。」

  馮大年的個性,有些像顧磊。讓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話,再怎樣,馮曉琴還是要交代:「——那麼多人來上海,想的都是能過上好日子。否則也不來了。可事實上呢,失望的總比滿意的要多得多。這是大實話。你努力歸努力,心態也要擺正。再怎樣,有些事情是萬萬不能做的。不能被人傷,也不要去傷人。這是底線。否則就亂套了。那些什麼『身不由己』『在所難免』的話,我聽都不要聽。路是自己走的。你去聽殺人犯臨死前懺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樣講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則也要遵守。姐姐是過來人,這些話你記在心裡。」

  他哦了一聲。馮曉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並未完全聽進去。或者說是沒有足夠重視。就像還沒學會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動作。其實是忒早了些。馮曉琴面上對著他,話卻是說給馮茜茜聽。茜茜就在邊上。姐弟仨下館子,吃川菜。毛血旺還有沸騰魚片,馮大年喜歡。敬酒、送禮物、說鼓勵的話。儀式感不能少。馮茜茜給他買了個華為手機,「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姐也送了我一個手機。這叫革命傳承。有問題找大姐,大姐比較牛;想罵人找二姐,二姐脾氣好,怎麼罵也不會生氣。大姐是我們的榜樣,不被人傷,也不傷人。這是境界。二姐說的話,你可聽可不聽,大姐說的話,一字一句你都要記著。能背下來最好。」

  馮大年朝她們看去。察覺兩人的異樣。

  「你們吵架了?」他問。

  「沒有。」馮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領袖。」

  馮曉琴又說起相親的事:「建議你試試,有一個還是不錯的。吃頓飯,隨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買單,沒損失。」

  「時間就是金錢。」馮茜茜還是笑。

  「一小時多少錢,我補給你。外面行情一小時35塊,我給你湊個整數,40塊。」

  「那是鐘點工的價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結婚,封個大紅包。」

  回去的路上,馮大年走在後面,看兩個姐姐並排在前面。大姐這些年胖了點,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該長肉的年紀了。二姐還是竹竿似的,個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裡太削了些,撐不起來。上次姐弟仨這麼聚在一起,好像還是很久前的事。馮大年不知該怎麼形容此時的心情。激動、興奮,那是來之前的感覺。真到了上海,出口處看到大姐揮舞手臂,笑容堆在臉上,那瞬竟有些往後縮,想回家了。心裡沒底。地鐵裡空調也是冷得過了頭,吹得汗毛倒豎,第二天便嗓子疼。這座城市給的下馬威。顧士宏的紅包,整整一千塊。也讓他咂舌。電梯裡小孩都貼著大人,光眼睛看,不說也不鬧。遛狗時還給狗戴口罩。進出社區都刷卡,一個個排隊——總覺得哪裡跟不上節奏。另一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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