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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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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不好,也不能完全歸結於這個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誰知道呢?」他又笑笑,語氣輕鬆得過了頭,像樹葉漂浮在水面上,軟綿綿不著力,「我其實倒還好,再怎樣,也不會真的想不開。我媽就不一樣了。」他說著,又停頓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績單出來那天。我睡到半夜,聽到外面有聲音,出去一看,我媽坐在地上,旁邊一攤血,收音機還開著,在放評彈《方卿唱道情》——『歎方卿,大明朝,家計貧,年紀小。多才入泮遊庠早,贓官冒庇墳糧事。親戚遠投路途遙,園中巧遇姑娘驕。到後來揚眉吐氣,方知勢利功勞』——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聽著,木頭人一樣。被抬上救護車也是,醫生給她扎針,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點知覺也沒有。那個模樣,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顧清俞拿過他手裡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見他眼角一點點滲出淚水。 「後來就是治療,每天吃藥,回到上海以後,還做心理疏導,加了個病友群,有幾個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邊旅遊,挺熱鬧。這十來年沒怎麼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裡那陣,吵歸吵,也摒過去了。我和我爸都很慶倖,以為治好了。其實沒有。這種病不太可能根治,只能靠藥物控制。」他說到這裡,霍地停住。顧清俞猜想他後面的話必然很艱難,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拿起酒瓶,問他:「再來點?」他點頭,「謝謝。」她倒酒入杯,遞給他。 他接過,一飲而盡。 「其實我媽的死,我要負一大半責任。我要是混得好一點,她也會放鬆些。」 「不是你的錯,」顧清俞勸他,「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難也還是有機會,是我沒抓住。」忽地,他提到展翔,「——連那種癟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顧清俞記得,展翔似是也罵過施源「癟三」。上海話罵人的詞裡,「癟三」不算惡毒,但最是促狹,輕蔑的口氣從嘴角帶出來,不留餘地。男人間互罵尤其如此,盯著對方最不堪的那點,像蛇打七寸,誰又會沒軟肋呢,「癟三」這詞惡就惡在,戲謔的成分占了一半,看著不粘皮帶肉,卻又是入骨三分。顧清俞沉默片刻,換個話題,問他: 「不是說要等拆遷再買房嘛,怎麼突然就買了?」 「是我媽的意思。她說她等不下去了,她說再在那個破房子裡待著,人非發瘋不可。她拿了三十萬出來,又讓我爸寫信去問國外親戚借,我爸不肯,她說『只此一次,我也不要臉了,都這把年紀了,什麼都沒有了,還要臉做什麼」,那次他們又是大吵。我媽年輕時候很文雅的一個人,這幾年變了許多。我爸罵她,說你變得都不像你了,跟小菜場那些粗魯女人又有什麼區別。她說,怎麼沒區別,我過得還不如她們呢。」 顧清俞歎口氣。幼時去施源家,見過施源媽媽少女時的照片,清秀中透著高貴,氣質極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國留學,回國後任政府參事,兩個兄弟也都在大學執教,一個姐姐還嫁給了清華的副校長。施源外公也是名校畢業,到施源媽媽那代,境況不同,但讀書人的傳統還在,五六歲時臨摹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力道氣度,竟是不遜大人。施源父親家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時同顧清俞開玩笑,說「我外公其實是捨不得我媽的,覺得她嫁給我爸委屈了」。但那時的生意人,與現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氣氣。況且愈到後頭,這些便愈是沒人說起了。都被歲月磨平了,變成一縷煙,漸漸地,亦無差別了。 「有一天,Sindy送我回來,被我媽看見,問,那是誰。我告訴她。她沒說什麼。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還有我陪Kendy打高爾夫,我媽其實都清楚。我給Kendy買襯衫,顏色還是她替我挑的。我說,是個娘娘腔。她挑了件黛粉色的。高爾夫課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紹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時的照片給她看,其實是形式大於內容,功架擺足,連個菜鳥都談不上。在那種地方,就像個笑話。我媽卻覺得蠻好,說我有點外公當年的模樣,『你是讀書人的長相啊——』她一連說了幾遍,邊說邊歎氣。又問我,覺得委屈嗎?我笑說,假結婚那種都做了,這些又算什麼。其實我真不該那麼說的,倒像在她面前賭氣。果然,她聽得哭了。我把手機銀行給她看,告訴她,這陣子賺了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買新房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沒想到她霍地一下,把手機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極了她這種哭法,前一秒還是很安靜,後一秒就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血都要嘔出來那種。就跟當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當天晚上,她又割腕了。」 顧清俞蹙著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聲。 「那次救回來後,她對我說,她想通了。她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大家都沒有錯,錯就錯在,生活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她還提議一家三口去吃火鍋,『我這次真的想通了,真的,是真的想通了——』。她反復說著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說,怎麼活都是一輩子,只要活著就好,管別人怎麼看呢。還有吃不上飯的呢,你看中東那些難民小孩,餓得一根根肋骨翻出來,白骨精似的,我們已經非常好了,還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說著,朝顧清俞笑笑。顧清俞也想笑,但被什麼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來。 「我爺爺的弟弟,我應該叫他『叔公』,一個月前去世了。他是個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藥妝連鎖店,前後娶過三個太太,有七個兒女。然而在他的遺囑裡,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爾西山區的一套別墅留給我爸,價值五百多萬加幣。律師函發過來那天,我爸媽都以為是個惡作劇,直到叔公的小兒子來上海出差,我們才知道是真的。他是個音樂劇導演,經常來上海,但在遺囑公佈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我父親。他把別墅的照片給我們看,外觀還有內飾。居然還帶游泳池。他建議我們不要賣掉,因為那個區有良好的教育資源,房價一直在漲,許多中國人都喜歡在那裡買房。那天晚上,我們都失眠了。我媽說得對,生活真的跟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從天上掉下來,撳到陰溝裡,弄得面目全非,再撿起來,沒頭沒腦地扔向天空。」 顧清俞想說「否極泰來」,忍住了。 施源停下來,說這番話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先是一動不動,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停了足有半分鐘,他告訴顧清俞:「——三天后,我媽就走了。她是鐵了心地想死,半夜兩三點鐘,廁所門反鎖,換了新的剃鬚刀,還吃了安眠藥,水龍頭打開,手臂浸在臉盆裡。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間。早上門撞開的時候,她靠著牆,血都流幹了。」 他像個孩子那樣失聲痛哭起來。喉音低沉,聽著更讓人肝腸寸斷。顧清俞低下身子,攬住他的頭,放進自己懷裡。柔聲安慰著,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淚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個痛快。她在心底裡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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