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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葛玥的舅舅要貸款,因為是房地產公司,批不出來,就讓這男人搭橋,貸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轉到房地產公司。前不久被審計查出來,顧昕托了關係,替葛玥舅舅搞定,責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兩年。這人進去之前,給我送了個快遞,自製的土炸彈。虧得品質太差,比外面買的炮仗還不如,才沒出事。銀行要報警,被我攔下了。我跑去找顧昕,說我不想幹了,他給我介紹的那幾個項目,我讓他去找別人,就算獎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幹了,實在是太害怕了。我從來沒想過會害人坐牢,還有人給我寄炸彈。又不是拍電影。他聽我發了半天牢騷,只說了句『你要是不想幹,我支持你』,那時候我發現這男人還是挺厲害的,他太瞭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會放棄。他還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這話我其實不太相信,但聽著還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碼要八百萬,葛玥舅舅只算我兩百萬。我知道他是看在顧昕的面子。還有上次你問我拿了多少獎金,其實葛玥舅舅給我的回扣,要比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渾身起雞皮疙瘩,像洗冷水澡,進去時候抖抖索索,洗開了就爽了。什麼都顧不上了。」

  顧昕和衣躺在床上,把檯燈調暗。這樣的光線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於完全看不清。適合獨自思考。手機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裝的軟體卸載了。窗戶或許沒關嚴,總覺得有風透進來。這樣的夜晚,思考問題也像寫命題作文,夫妻關係、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還有個人前途那種,似乎也能搭點邊。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鎮長,「都是朋友嘛——」副鎮長一口答應。葛玥娘舅拿到專案,馮茜茜業績上去,鎮政府年度報告也多一筆亮點。皆大歡喜的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夥伴,我會游泳,你不要怕。」

  那天,他這麼安慰馮茜茜。炸彈的事,把這女孩嚇壞了。其實他自己也有點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總體還是穩的。是條大船。嚴格來講,那日是兩人關係的轉捩點,至少對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誼。話反比之前少了。面對面坐著,雖是沉默,但氛圍不算壓抑,空氣中發酵得漸漸渾厚,他與她那樣擺不上檯面的狎昵關係,反在那刻有了某種莊嚴的質感。她說:「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討厭的樣子。」他問:「你原先想活成什麼樣?」她道:「講不清,反正不是現在這樣。」他道:「我小時候想開爿煙紙店,賣吃的喝的。」她道:「原來阿哥喜歡當老闆。」他道:「萬紫園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條街都是小吃店和煙紙店,熱鬧得不得了,現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乾乾淨淨,一間不留——那塊地段,是我負責整治的。」她聽了,不語。他道:「我要是真開了煙紙店,現在就只好等人家來拆。」她依然不語。

  他道:「開煙紙店沒啥不好,拆店的也沒啥不對,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種是悲劇,後面那種就是壞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討厭的樣子。」她朝他看,「繞這麼大個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隨即很認真地擁抱了她。有「安慰」兩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氣粗些。抱團取暖,那瞬他想到這個詞。他聞到她頭髮上劣質燙頭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許會活成你堂姐那樣,你信不信?」他道:「你氣場不輸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沒去新疆,不曉得現在會怎樣。」施源問。

  「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顧清俞回答。

  施源帶顧清俞來到虹口區某個新樓盤。小高層的三樓,兩室兩廳,樓層不高,但正對景觀湖,位置不錯。簡潔裝修,傢俱還沒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還未全散,窗戶開道縫,透氣。燈也沒裝,頭頂一個赤膊燈泡。打開,橙黃的光像個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該兜的都能兜到。角落裡竟有半瓶紅酒,還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過來的——」他道。

  她點頭,知道是他母親大殮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廚房洗了,出來,倒上酒。一杯遞給她。她接過,「房子蠻好。」他笑笑,「你是鼓勵為主。」她道:「真的蠻好。」停了停,「——替你開心。」

  他說房子鑰匙是上週末拿到的,「我媽沒撐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麼病?」顧清俞問他。

  「抑鬱症,」他低下頭,晃了晃酒杯,「——割腕。」

  顧清俞倒抽一口冷氣。

  「搶救了兩天。還是沒救回來。」

  瞥見她的神情,他反過來安慰她:「其實對她來說,可能也是種解脫。光這半年,就已經割過兩三次了。手腕上都是橫七豎八的刀疤。也試過跳樓,有一次掛在晾衣竿上,虧得我爸發現得早,一把抱住。我們不可能一直盯著她。早晚的事。抑鬱症比癌症還可怕,癌症還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鬱症基本上就一個結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準備。」

  他說得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樁很尋常的事。他愈是這樣,她便愈是擔心。

  「我媽是個很感性的人。小時候,看她聽個評彈都能聽得淚流滿面,不管哪裡聽到兩句蘇州話都會眼圈紅。她怕牲畜,可在兵團牧場上班,草場上那麼多牛羊,還有馬和駱駝,她只好忍著。她有潔癖,可是條件擺在那裡,好幾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來了。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她其實比我爸更能適應環境。女人有時候比男人更堅強。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後來其實是死心了,什麼也不管,整天看書聽音樂。都是我媽在督促我功課,盯著我,告訴我『考回上海就好了』。我家牆壁上,貼滿了小紙條,「不要放棄」「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媽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有點患病了,但還不嚴重,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她去醫院配了『利他林』,是一種抗抑鬱的藥。我爸總覺得這種藥多吃沒好處,就偷偷把藥倒出來,放助眠的藥進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時候,家長圈裡都在傳『利他林』能提高注意力,考生吃一點可以超水準發揮。我媽瞞著我爸,把藥摻在綠豆湯裡,給我喝下去。還加了一倍劑量。她以為是『利他林』,但其實卻是安眠藥。吃得我在考場上哈欠連天,就想睡覺——」

  他說到這裡,竟還笑了笑。抬起頭,看到顧清俞眼裡泛著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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