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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爺叔,」馮曉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讓給我吧。」

  他一怔,未及開口,她已繼續:「你算一下,已經付掉的租金還有傢俱擺設,總共多少錢。如果我拿得出來,立刻給你,要是還缺,就先打個欠條,慢慢還。我人在萬紫園,你不用怕我賴帳。」她說完朝他看。他愣了幾秒,才看出她不是開玩笑。氣氛有些古怪。他問她:「怎麼了?」她道:「爺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錢,有的是時間。可我不一樣,我要麼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響。我曉得爺叔的心思,開『不晚』無非就是想討好某些人,告訴她,你展老闆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現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覺得沒勁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讓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會派人來管,名氣也有了,功成身退。爺叔你想怎樣就怎樣吧,看在同事一場的分上,『不晚』讓給我,我會好好做的。」她瞥見他一副雲裡霧裡的模樣,想再加上一句「免費午餐還有希望小學,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會,說了也像是玩笑。別說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實也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媽媽突然請假,也沒說什麼事,馮曉琴問她:「身體不舒服?」她說不是,待要說「劉姐一個人,怕是應付不來」,那頭竟已掛了電話。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開玩笑:「是不是懷上老四了?」他嘿的一聲,「要再來個老四,我直接去跳黃浦江!」旁人再細問,他拿話岔開。空閒時便蹲在門外抽煙,地上一堆煙頭。馮曉琴也不好多問,猜想家裡或許有事,不好對外人說的。午飯後,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樓下發條微信「阿姐,方便嗎」,想倘若真不方便,還是回去。很快,防盜門開了。她走上樓,三千金媽媽在門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頸間繞一圈繃帶。馮曉琴吃了一驚。女人去廚房倒茶。老三獨自坐在地上,身上臉上都有些髒,旁邊放一小碗麵條,她直接手抓來吃。指甲縫裡厚厚一層黑垢,頭髮鬆散,面上污濁,仿佛幾日未梳洗似的。

  馮曉琴端起碗,正要喂這孩子,三千金媽媽已單手捧了茶過來,「隨她去,她自己會吃的——」。馮曉琴環顧四周,傢俱是展翔以前買的,因是一室一廳,面積不大,走的簡約風。如今被雜物塞得亂七八糟,角落裡還有幾摞紙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徑直堆在裡面。想是當初搬來後,也不曾細緻打理過。馮曉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層茶垢。見她還要拿點心,攔下,「我就坐坐,別忙了。」三千金媽媽是個藏不住事的,不待馮曉琴問,便已紅著眼圈說了出來。

  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說又要打工,又要照顧孩子,應付不來。她死活不肯,說當初講好的,再難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則早回去了,哪裡還等到現在。兩人因此爭了幾日。偏偏老大老二這兩個不省心的,一個與男同學去看通宵電影,徹夜未歸,另一個更絕,小學二年級,竟曠課去機場追星,還偷拿媽媽的錢給男明星買禮物。被各自的老師告到家裡。兩個丫頭強頭倔腦,也不認錯,那邊夫妻倆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個沒抑制住,掄起皮帶就往女兒身上抽,他女人沖過去擋住,皮帶倒是沒挨著,腳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撐了一把,立時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沒法過了——」

  馮曉琴勸慰幾句,正聊著,房間裡傳來女孩風風火火的叫聲:「媽媽,我餓了,有吃的嗎?」不禁一怔。女人解釋:「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學。」起身去廚房燒麵條。馮曉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鉗,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動,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沒見女人出來,去廚房,見她站得筆直,水早已煮沸了,麵條兀自拿在手裡。兩行淚淌掛在臉上,在下巴那裡停住,竟不滴落下來。久久地,凝結了似的。

  隔日,馮曉琴便對三千金爸媽說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課後也過來,吃飯做作業,再同爸媽一起回去。「多個人多雙筷子。這裡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們兩頭奔。」加上一句,「我是為了『不晚』,你們心不定,也影響工作。」三千金爸爸問她:「要不要跟老闆說一聲?」她嘿的一聲,「老闆負責把握大方向,我負責具體細節。」三千金爸爸說「謝謝」,又說「難為情」,囁嚅著,半晌也沒下文。姓劉的女人轉身來找馮曉琴,說她女兒過一陣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討一間「不晚」的空房,「就摒過這兩個月——」

  馮曉琴知道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點虧的。渾水摸魚,鹽鹼地裡都要撈些油水。「阿姐索性問老闆討一套別墅——」姓劉的訕訕的,也不甘休,又說三千金媽媽的閒話——「你也不用可憐她,這女人騷得很,你不幫她,她也過得下去」,說她「每次老闆一來,就急巴巴貼上去,還不肯好好說話,捏緊鼻子,聽著像是四十度重感冒——」馮曉琴好笑。下次展翔過來,便留心觀察,果見三千金媽媽端茶遞水,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個性,愈是這樣,便愈是奇怪,臉上笑容濃郁得化不開,都結塊了。斑斑駁駁,仿佛那日杯裡的茶垢。討嫌又可憐。「難不成,她還想跟你爭當老闆娘——」姓劉的女人,聰明得過了頭,說話沒輕重。也是討嫌。旁邊幾個,邊幹活邊朝這裡看,或笑或不笑,眼神裡亦是各有內容。討生活的臉,紋理裡都是故事,溝溝壑壑,嵌進去再撥出來,終是留了些在裡面,弄不乾淨的。久而久之,紋理有了年月,愈發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種味道。

  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實不老,鄉下人結婚早,也才五十來歲。不笑也有魚尾紋,笑起來更是拉細拉長,直入太陽穴。平時亦不多話,唯獨她出門打工那日,翻來覆去地,說「自己保重」那些老調,神情再著緊,語氣依然瑣碎,沒有抑揚頓挫,老和尚念經般。篤篤篤,篤篤篤。未滿周歲的馮大年被他們抱著,扳過他一隻小手,朝馮曉琴揮動,「跟姐姐拜拜——」,她也揮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頭,佯裝打個哈欠,「昨夜沒睡好,有點困」,掩飾微紅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親應該是瞧出來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說什麼,「——那個,過年不就又碰頭了?」卻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嬰兒,眼淚鼻涕全揩在那肉團子身上。她聽見兒子咯咯地笑,只當是逗他。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個笑得沒心沒肺,一個哭得無聲無息。那情形,她記到現在。

  「爺叔,」馮曉琴沉吟著,「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說了兩遍「我想」,意思就在嘴邊,卻找不到合適的句子,只好加重語氣,把每個字都念得清晰無比,「——我是說真的,不開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曉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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