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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午飯時,幾個小的各自散了。顧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暢和馮曉琴,到醫院門口的湯包店吃飯。扒了兩口面,蘇望娣蹦出一句:「有錢是好啊!」幾人知道她指的是顧清俞,都不吭聲。唯獨顧士蓮接口:「所以啊,將來就算進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們,弄不好也是雇個人走一趟。聽說現在連雇人哭靈掃墓的都有,自己不用來,樣樣替你做到。只要有錢,都好辦。」高暢看顧士宏一眼,說妻子:「那你想怎樣,讓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來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長補短,互相關照,有錢出錢,沒錢出力。道德綁架有啥意思。」顧士蓮嘿的一聲,「我又不是單說清俞一個,這幫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寶貝女兒又是什麼好東西了,多半還沒人家有出息,到時候人也不到,錢也不到。」蘇望娣聽得對路,立時接上:「生兒育女都是賠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們這代是苦命人,對小的負責,對老的孝順。你去問他們,他們說,我們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們的人生要緊,我們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顧士海聽了皺眉,「都在吃飯,惡不噁心?」

  蘇望娣說到興頭上,哪裡肯停:「不好意思,我這話其實有點不客觀,除了我,你們都有你們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做的多,錯的多,說一句被人家頂三句,沒文化沒水平,讓人看不起——」顧士海道:「你扯些什麼東西?」她道:「我是實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講點實話都不行了嗎?」

  顧士宏一看這架勢,便猜這兩人必是吵過架了。果然是。蘇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該輪著高暢,但廠裡臨時有事,說是鍋爐爆炸出了人命,便與顧士海商量,對換一次。顧士海說「換什麼,又不是上班,算得這麼清楚」,打電話讓蘇望娣別回來了,繼續陪夜。

  蘇望娣問他:「你在家裡做什麼?」他道:「有點頭痛,怕是要感冒。」她讓他送些晚飯過來。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還有許多?櫃子裡水果也有,隨便混混算了。」其實一頓晚飯也沒什麼,便是去食堂買些也方便,無非是心裡不暢快,想著刁難他一下,見他這麼說,更是心涼,「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過來,反正我是鐵人,24小時不睡覺也不會頭痛,不會感冒——」他道:「難得服侍我媽一次,你就怨聲載道。不肯就直說,我讓昕昕過來。」她急道:「昕昕又不會弄這些,你讓他來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願,又捨不得你兒子,你說你一把年紀了,做給誰看?」她氣惱道:「我怎麼不情願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還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曉得你的心思,覺得對不起人家,渾身難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應,恨不得天天幫人家陪夜才好。鈔票這世是還不清了,老婆是免費勞動力,隨便用,只當保姆鐘點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現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腎,什麼都好,你二話不說就沖上去,先讓老婆配對,老婆不行就兒子,實在沒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個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

  顧士海被說得又羞又怒:「你——」蘇望娣到這步,也是氣狠了,身子也倦,醫院陪護不算,回到家又要帶孩子做飯,一刻不停的。越說越不留情面:「顧士海你自己說,你這輩子對誰好過?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兒子、孫子……你真心待過誰?往好裡講,是生來的性格,我們結婚時候介紹人不就說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點悶,不大討喜。我不懂了,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沒犯過法、沒坐過牢就是好人?非得動刀動槍殺人放火才叫壞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寧可找個壞人,讓他殺人放火好了,反正殺的是別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壞又有什麼要緊!過日子呀!」

  顧士海還是頭一次聽蘇望娣這麼說話,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義的那些,話裡夾著一絲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卻不知從何駁起。聽她繼續道:「所以啊,不是性格問題,是人品問題——」他更加錯愕了。平日裡夫妻吵架,是讓人心煩,今天卻是心悸般。「渾堂裡搓腳朋友的女兒——」他亦不是平常的語氣,說到一半也覺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說下去,「你又想怎樣,你曉得什麼是過日子?過日子應當是怎樣的?啊?過日子是怎樣?你告訴我,過日子應當是怎樣?」也沒有實質性內容,只是翻來覆去地問,一聲比一聲高,最後那聲沒撐住,成了破音,馬嘶般淒厲。那頭「嘀」的一聲,掛了。他拿著電話,兀自不動。手邊是篾竹片做的一隻小狗,輪廓搭好了,還未上色。幾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見著傷心,也丟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運的見證,也是分水嶺。這頭還是白面書生,那頭就成了癟三,一落千丈——剛才趁著蘇望娣不在,一個手癢,沒忍住。想做給寶寶當玩具。許久沒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覺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夠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彎了,狠狠地扔進垃圾桶。

  馮曉琴包了些餛飩,拿去給展翔。「餡子是薺菜蝦肉,爺叔隨便吃吃。」展翔說:「前日我媽過來,看到我冰箱裡塞得滿滿的,就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說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長得又好——」馮曉琴打斷他:「爺叔,就算我是鄉下人,到底也是個女的,不要老同我開這種玩笑。你又不討我做老婆,說這些做啥呢?難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尋開心呀——」她直直道:「尋啥開心?一點也不開心。」

  展翔偷瞧她臉色,冷是冷的,卻似也沒到生氣的地步。這陣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態,女人家,說重了怕傷她心,說輕了又沒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終是讓人家碰壁了。鄰居,又是工作夥伴,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其實也尷尬。便愈發地想哄她開心。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沒她能幹,比她能幹的,又沒她心善。展翔那日說笑似的在顧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綜合分不算低」,顧清俞斜眼看他,「現在改當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會搗糨糊,我是講道理」——正是馮曉琴聽壁腳那次,卻只聽到一半便走了,這兩人還有後半場。展翔用了「好女人」這個詞,知道顧清俞不愛聽,「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依然說笑的口吻。

  顧清俞那晚耿耿於懷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極點,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出言譏諷:「男人是不是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是非觀就沒了?」他道:「誰說的?你這麼一個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氣!你以為你是憑美貌打動我的嗎,錯!是人格魅力,是你發自內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麼,我更看重知識(按:滬語「姿色」與「知識」諧音)。」他嘴上嘮叨,心裡已先給自己評了「沒意思」三個字。嘴欠。他老娘時常罵他,「除了一張嘴,你還有什麼?」他暗自歎氣,臉上反更賊忒兮兮。沒提防顧清俞忽的湊近,在他臉頰親了一下——其實只是蜻蜓點水,略碰了碰。他驚得呆了,觸電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輕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會嫁給你。」馮曉琴忽道。展翔怔了怔,問她:「為啥?」馮曉琴反問:「難不成她一輩子不結婚?」展翔不語。她看向他,「爺叔還是不夠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個吻,顧清俞還沒什麼,他倒傻了似的,一動不動。事後懊惱得想撞牆,該立刻回吻過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個結結實實的翎子豁過來,他接不住也就罷了,竟連個動作都沒擺。丟人丟到家。聽馮曉琴這麼說,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聲,只是笑。馮曉琴察覺他的異樣,猜想這一陣他與顧清俞必是有什麼,也不說破。換個話題:「爺叔,幫我家茜茜留心,找個好男人。」展翔道:「茜茜還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們老家,這歲數都可以當媽了。」他答應下來:「解決掉妹妹,再來一個弟弟。你講起來是姐姐,其實跟媽也沒兩樣的。」她沉默一下,「這叫沒法子。」

  「講件正事。」展翔說顧昕前幾日來找他,提出鎮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掛公私合營的牌子,「說了一堆優惠政策,還有補貼。算下來似乎沒有壞處。」

  馮曉琴問:「你答應了?」

  「沒,我說要跟你商量。我只是個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戲了。」馮曉琴說他。

  「瞎講!爺叔的理想是當許文強。」展翔笑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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