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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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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曉琴聽他把顧清俞與自己放在一起說,心頭竟有些異樣。顧士宏說下去:「就像你們這一代,都不喜歡存錢,吃光用光,說鈔票留著也是貶值。道理是這樣沒錯,可再貶值,我們也捨不得花。總想著萬一出點什麼事,留著應急,哪怕一百塊錢到時只夠買個大餅,晚一天餓死也是好的。你們是沒見過餓肚子的情形。我們是見過的。心曉得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沒有,日子總歸是越過越好,可還是不敢冒險。我們和你們,是差得最遠的一代。輪到將來你們和你們的小孩,倒未必會差這麼多了。」馮曉琴怔怔聽著:「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別的。肚子是沒餓過,但吃稀粥和吃麵包,總歸也不同。至少我是捨不得把錢花光的。」顧士宏微笑道:「我也就是打個比方。」 馮曉琴去廚房切了水果過來。兩人順勢又聊下去。顧士宏說起那五萬塊錢:「你姑姑現在手頭緊,就當是借來應急,遲些時候還你。」馮曉琴道:「我又沒讓她還。」顧士宏點頭,「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個人你也曉得。要她的命了。」 馮曉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氣有點強。」顧士宏嘿的一聲,「你這話客氣了,什麼叫『有點』,簡直比牛還強。」馮曉琴停頓一下,「過日子太強不好,可一點不強,那也就沒意思了。人活一口氣,否則跟死人又有什麼區別。」說完便覺得這話有些過頭,平白無故提這些。別的不說,單單顧磊那層,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氣的,倒像故意觸人心境似的。果然還是言多必失。又不是親爹,聊什麼天歎什麼苦,簡單應付幾句便罷了——顧士宏應是也察覺了,只點頭不應聲。好在兩人本來也不多話的,這麼說說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馮曉琴忖度著,既然都說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該說的都說了,免得日後熄火再重新發動,耗時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塊哈密瓜,送到顧士宏面前,「——下個月,我弟弟來上海。」 顧士宏接過哈密瓜,放進嘴裡咀嚼,動作有些僵,「打工還是讀書?」 「他不是讀書的料。」馮曉琴笑笑。 顧士宏哦了一聲。想起當初對顧清俞說「家裡七口人,三個姓馮」,現下少了個顧磊,該是「六口人,三個姓馮」。占了一半。也不方便問細節,倘若盯著問「住哪裡」,那便尷尬了。聽她說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闆說好了。」略微鬆口氣,「蠻好。」又加上一句,「你們姐弟仨齊了。」替她歡喜的口氣。說到「姐弟」那兩字時,心頭酸了一下,人家是「仨」,這邊連「倆」也湊不齊。剩下那個,轉眼也要飛了。 前兩日,張老頭給他出主意:「裝病,女兒就走不了了。」他說是餿主意,「我妹妹生病,外甥女不照樣好好地在國外讀書?」張老頭說那是小孩子,況且讀書和上班也不一樣,「你試試,就算要走,至少讓她不踏實,每月多回來幾趟也好啊。」顧士宏自是做不出來,「又何必讓她為難?」張老頭道:「你不想為難她,就只好自己為難自己。父母與子女,說到底也是敵我關係,敵強我弱,敵弱我強。你硬不起來,女兒就凶過你頭。」 顧士宏歎道:「就算這樣,也捨不得啊。女兒是親生的,又不是垃圾桶裡撿來的。說是敵我關係,十個爹媽至少有九個都硬不起來。他們看我們是敵人,我們看他們永遠是親人。」張老頭笑起來,「這話我幫你錄下來,放給你女兒聽,她一感動,興許就不走了。」顧士宏搖頭,「不可能,我女兒是什麼人?不是人,是超人。鋼鐵一樣的意志,身體裡流的不是血,是熔化的鋼水,一千多攝氏度。兩隻眼睛黑夜裡都亮得像探照燈,渾身皮膚跟盔甲一樣硬,手一伸可以直接兜住炮彈的。你忒小看她。」張老頭笑得坐不住,「你啊你——」 這時樓下有人按門鈴。馮曉琴去開,竟是小區裡常與顧老太打拳的幾個老人,慌慌張張地:「顧家阿婆昏倒了,你們快下來看看吧。」顧士宏聞言大驚,鞋也未換便沖了下去。馮曉琴也跟著。果見顧老太臉色蒼白,被眾人扶著,不省人事。馮曉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樓拿了些應急的東西。再下來時,救護車已到了。眾人七手八腳把顧老太抬上車。顧士宏跟著去醫院。因有小老虎,馮曉琴便留在家,微信群裡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檢查結果出來,說是腦梗,還查出腸癌。其實這把年紀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細胞也老得有氣無力了,摒得過。腦梗比較麻煩些,壓迫到神經血管,人暫時沒了意識,大小便失禁,飯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裡人陸續都去了。找了個護工,只服侍顧老太一人。照前陣子顧士蓮的經驗,日班、晚班,大家一個個輪著。老太漸漸有了些意識,偶爾會睜開眼,叫一聲「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質,飯菜打成泥,每頓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護工嫌換尿布麻煩,攛掇家屬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醫生護士那裡是無所謂的,顧士蓮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響正常排便。」護工道:「老太這把年紀了,又能插多久?」這話有點不中聽。 顧士蓮轉身把這人辭了,又換了個護工。新護工年輕幾歲,也老實,但手腳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換個衣服就折騰半天,倒讓顧老太著了涼,夜間便發起高燒,又是一陣手忙腳亂。顧士蓮身體不好,略待一陣便被顧士宏趕回去,「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忙了。」眾人輪流服侍,顧士宏和顧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暢更是如此,小輩裡除了馮曉琴,其餘幾個也是靠不住——算下來竟是蘇望娣最辛苦,幾乎時刻在的,她動作利索,看不慣那護工慢手慢腳,事事搶在前頭先做了。 顧老太腸胃不好,腹瀉,每塊尿布上都沾著屎,她上前將老太兩腳一抬,下半身騰空,尿布抽出來,拿濕紙巾擦乾淨,再墊塊新的,搭好,三下兩下搞定。那護工旁邊看著,反像是跟師傅學手藝,一臉欽佩。餵飯也是蘇望娣的拿手好戲,勺子過去,輕輕撬開,抵住下排牙齒,一勺勺往裡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換尿布餵飯,人都一樣,兜個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邊幹活,一邊與旁人閒聊。感慨自己是勞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講來也奇怪,家裡那些人,老的小的,這個病那個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開就是幹活,身體反倒結實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們講,這就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勞動者,除了勞動還是勞動。五一勞動節,你們人人都要給我送花——」 「老娘九十幾歲才讓人服侍。我們算是運氣好的。」星期日,除了帶孩子的小葛,家裡人幾乎都來了,圍著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顧士宏這麼說。 「輪到我們將來,別的不提,想要床邊圍這麼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顧士蓮歎氣。 「將來都是敬老院。兒女有孝心,隔幾天來看一次,就不錯了。」高暢道。 馮茜茜推了馮曉琴一下,在她耳邊輕聲道「將來我們都去你那裡,自己人算便宜點」。馮曉琴笑笑,做了個「噓」的手勢。顧清俞站在一邊,顧士蓮問她:「幾時去新加坡?」她說:「還有十天。」又道,「我給奶奶找了個陪夜的保姆,以後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來看看就行了。」蘇望娣詫異:「每天晚上都陪?」顧清俞點頭,道:「除了法定假日,天天來。都說好了。費用我直接轉賬,你們不用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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