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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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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舅舅,顧昕回到家,葛玥問他「聊了什麼」,他道:「你舅舅同我有什麼好聊的,無非是些閒話。」她道:「閒話聊這麼久。」他沒吭聲。葛玥也不再提。借著寶寶尿濕,讓他拿紙巾過來。又拿舅舅剛才的新衣服,在寶寶身上比畫——「大了一點,明年這時候穿正好。」顧昕道:「老一輩買衣服,都喜歡往大裡買。」兩人斷斷續續地聊天。一會兒,蘇望娣招呼兩人吃午飯。說葛玥:「留你舅舅吃飯,他怎麼也不肯。」葛玥道:「他還有事。」正中一碗清蒸童子雞。蘇望娣早起買的,買了兩隻,一隻送到顧士蓮那裡。剛出院,手術算是成功,但還要看後期發展。桌上另有一盤糟豬爪——童子雞剛送過去,不到兩小時,高暢便又送了糟豬爪過來。「自家做的,比外面乾淨,阿哥阿嫂隨便吃吃。」 兩家離得是近,但隔著一條大馬路,還有小區裡面七拐八繞,來回也要半小時。平常也罷了,放在這當口就有些彆扭。禮尚往來,客氣得過了頭。豬爪其實未煮爛,糟鹵裡也浸得不夠久,又硬又淡。顧士海嘗了一口,扔回去,「再篤篤酥,晚上吃。」蘇望娣道:「你妹妹生怕欠你人情。」又道,「一隻童子雞算啥,鈔票怎麼不見她還回來。」顧士海剜她一眼。她自知話說得有些刮三(滬語,指尷尬,不上道),訕訕的,扯下兩隻雞腿,分別放在葛玥和顧昕碗裡。過得片刻,只見顧昕「哎喲」一聲,筷子頭險些咬下來。有些倉皇地,去翻沙發上的公文包。他昨日出差回來,徑直去看顧士蓮,帶了杭州買的一罐茶葉。中間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見姑姑換了位子,緊挨著他的包,當時沒多想,回到家把包隨手一扔,也沒理會,這會兒忽然醒悟——果然夾層裡多了個信封,上面是顧士海的字跡:祝早日康復。打開,裡面一遝嶄新的鈔票。顧士海見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筷子重重一放: 「有意思啊!」 顧士宏勸大哥:「不收就不收吧。她不收,你總不能拿刀逼著她收下。索性由她。」又笑,「誰讓我們都是君子國來的,兄妹感情好,一點辦法也沒有。」顧士海反問:「她怎麼不退你的?」顧士宏硬撐:「她本來是想退的,被我一通罵,又縮回去了。」顧士海搖頭,「你當我是傻子。」顧士宏笑笑,「昕昕的不是收了?她要真鬧彆扭,你們父子倆一個都不會收。」顧士海停頓一下,直直地:「要是昕昕岳父沒出事,他們兩個住出去,再把萬紫園這套賣掉,醫療費我來,那也應該的。可現在我們統共一套房子,祖孫三代,老的老小的小,總不好去搶銀行。」顧士宏道:「大哥——」顧士海越說越快:「要麼就像銀行按揭一樣,每個月還她幾千塊,我死了昕昕接著還,昕昕死了讓寶寶還,總歸還得清。」顧士宏只有苦笑,「大哥,說這個做啥——」 顧士海跺腳,咬牙切齒地:「做人沒意思,真正沒意思。年輕時候吃苦頭,年紀大了還是吃苦頭。開心事情少,一眼望去都是煩惱。」顧士宏歎道:「都一樣。佛家不是說了,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大哥,講起來還是你比我好,昕昕再怎樣,總歸陪在身邊,兒媳也不錯,寶寶又可愛。一家人團團圓圓。我有什麼?老婆和兒子不提了,就剩個女兒,眼看著要出國,三年五載不回來,也是假的。單留我一個。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有時候想想,這一世過得實在沒名堂——」顧士宏原意是想勸大哥,說著說著,竟真的動了情,鼻頭一酸,哽咽起來。 顧士海見狀,便也只得說些勸慰的話:「你不要這樣,我是很感激你的,這些年把老娘照顧得那麼好,我倒沒做過什麼,全靠你。人家外頭兄弟姐妹到我們這個歲數,也早各管各疏遠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三天一聚五天一碰的,熱熱鬧鬧,全是你的功勞。你比我小兩歲,性子反比我沉穩,也能幹,倒像家裡老大了。有時候我也覺得難為情,可又說不出口,想著就一年年混過去吧,有聰明人就有笨蛋,有好人就有惡人,有吃虧就有佔便宜的,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反要靠弟弟妹妹扶持。你們只當我面皮老老肚皮飽飽,可我實在也是不曉得該怎麼辦好了——」兄弟倆也難得這麼推心置腹地講話,雖未說盡,到底也是露了些意思。 顧士海在二弟這邊略坐了會兒,出來便去了顧士蓮那裡。信封依然塞過去。顧士蓮躺在床上,不怎麼吭聲。全是高暢應酬著,說「阿哥你不要客氣,你情況我們也曉得,黑龍江的退休工資,放在上海開銷,又添了孫子,不容易的——」顧士海瞥過妹妹慘白的臉色,眼珠泛黃,到底傷元氣的,看著也覺得難過。記著顧士宏方才的叮囑「不管怎樣,她是病人,吵是不能吵的」,高暢那裡客氣歸客氣,態度卻強硬,應該是顧士蓮再三關照的。信封推過去遞過來,到後來反沒了說話聲音,只是手上動作。又好氣又好笑。 顧士海本就不善言辭,氣勢上也壓不過,幾個回合便敗下來,灰溜溜地拿了信封。單這樣也罷了,臨走時偏又丟下一句——「早曉得把豬爪也還回來,大家清爽。」顧士蓮床上聽了,叫高暢:「童子雞還沒動呢,讓他拿走。」顧士海窘得火起,「說說而已,我拿了豬爪嗎?」顧士蓮道:「童子雞你拿回去,豬爪直接扔掉。」顧士海被嗆得無語,半晌,信封往茶几上一摜,「好,那你把鈔票也扔了吧!」 晚飯時,馮曉琴聽見顧士宏在一旁打電話——「那你想讓他怎樣呢?」勸得也乏了,說話有氣無力。那頭是顧士蓮,雖然生病,中氣卻足,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話筒裡蹦出來:「我讓他怎樣,我說了要讓他怎樣嗎?」顧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壓力大——」還未說完,那頭怒吼一聲:「我給過他什麼壓力了!」驚得忙把電話拿開半尺遠。聲音兀自不停:「你問我想讓他怎樣,不如先去問他,到底想讓我怎樣!」隨即啪的一聲,重重地掛了。 顧老太帶小老虎去樓下散步。馮曉琴洗完碗,出來見顧士宏坐在沙發上發呆,苦著臉。不去打擾他,替客廳裡幾盆植物澆水。忽聽顧士宏歎氣,道「你說做人難吧」,一怔,只當他是自言自語,也不以為意。轉過身,瞥見顧士宏望過來,才知剛才那話竟是對自己說的。隨意嗯了一聲。顧士宏搖頭,「委屈啊,大家都委屈——」馮曉琴原不想搭腔的,沒忍住:「我們老家,親戚間也常有這種事,不過金額沒這麼大,三萬五萬頂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難怪。一時衝動,後面越想越窩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較勁。都是普通老百姓,錢是指頭縫裡一點點省出來的,換了那些富翁,別說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別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還生著那樣的病呢,也沒把事情做到很難看。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 顧士宏沒料到她會說這些,細辨語氣,似是還有些怪自己搗糨糊和稀泥,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想這女孩是個性情中人,說話行事倒也爽快,有些愛憎分明的意思。停頓一下,便也鄭重回答:「你們這一代啊,比我們這代人聰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斷。我們呢,其實也不是天生喜歡拖泥帶水,主要是經歷過的事情多,吃過苦受過罪,自然而然膽子就變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輕易地說好,也不敢輕易說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為難了。你阿姐也罵過我,說我兩頭不幫,其實就是在幫大伯,佔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來,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說什麼是什麼。退一萬步,就算是法院,判強制執行還可以拖著呢,更何況自己人?當然這話也不對,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樣。說到底還是觀念問題。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時代女性,看我們像傻子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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