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心居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
馮曉琴聽著,不反駁也不附和。讓老太多說話,有助於她的病情。便順著她,隨她去。張老頭每天也會過來,上午下午各一小時,陪她坐會兒,聊聊天。老頭老太並排坐在靠窗的雙人沙發,半張臉浸在陽光裡,大多是各做各的。老頭看報,老太織毛線,一條圍巾織織停停,才打了個底。老頭報紙一面翻過,便放下,側頭看老太,靜靜地。老太並不察覺,自顧自地。不是賢妻良母的路數,織毛線的動作彆扭得很,像順拐。老頭看著,不言不語,臉上表情也不動。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不好打擾你們的。」對著馮曉琴。起身便要走,叫聲「老太婆,我走了」。張老太隔著老花鏡看他,擠出幾道抬頭紋,有些顢頇地:「張衛國,明朝給我帶件羊毛衫,冷了。」他答應著,對馮曉琴笑笑,「辛苦你們了。」走到門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幾眼。或許是自覺忒婆媽,訕訕地,加上一句: 「這就是過日子啊。」 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閒暇時,馮曉琴也靜下心來,想這些年的日子。顧磊的遺照擺在床邊,還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每天要看好幾遍。小老虎倒不常提及爸爸,是粗線條,還是內斂,其實也難講。男孩到了十來歲,本就是最麻煩的年齡。馮曉琴書讀得少,生孩子又早,換了別的上海女孩,這會兒自己還是半大小人呢。教育上也沒什麼章法,就是咬著牙,拿根鞭子在後頭抽,半分不敢懈怠。男孩子管得嚴些,總是不錯的。有時候小傢伙被管得狠了,到爺爺那裡訴苦:「媽媽凶——」顧士宏自己也是當老師的人,哄幾句也就罷了。顧老太心疼重孫,加之上了年紀,話便說得有些那個:「也可憐,小小年紀沒了爹,你稍稍眼開眼閉些,又能怎樣?」 馮曉琴如今連顧清俞都不忌憚,又怎會把這個九十來歲的老太放在眼裡。面上還是客氣,跟著兒子叫她「太太」:「太太,男孩子慣不得的,否則將來要麼太惡,要麼太軟。我們這種人家,不是那種有錢有勢的,女孩嬌養些也就算了,男孩萬萬不能的。」顧老太道:「我也沒叫你嬌養,就是別釘得太緊。天底下沒錢沒勢的人家多了,總不見得都把小的往死裡整。」馮曉琴笑,「哪裡往死裡整了?是我親生的呀,我也不捨得的。」顧老太橫她一眼,「別人做不出來的事,你未必也做不出來。」這話有些過頭。馮曉琴只當沒聽見。顧老太倚老賣老,加上一句:「小老虎姓顧,將來要靠他傳宗接代。顧磊已經沒了,性子惡也好,軟也好,好好活著就是最好。」 「嫁給上海人,到底有啥開心?」史老闆到「不晚」找馮曉琴,瞥個空當,拿話撩她。「你這樣的小姑娘,就算嫁到原始部落,也照樣能過得好好的。」高帽子先給她戴上,閑雲閣的金卡再遞過去,「你一張,妹妹一張,給爺叔個面子,常來。」 「無功不受祿。」馮曉琴眼皮不抬。 「現在每天下午不是安排一個師傅過來做按摩嘛,」史胖子建議,「一樣是做,不如多安排幾個。」 馮曉琴好笑,「現在都閑得沒事呢。老人心疼錢,半價也捨不得。除非你史老闆請客。」 「我請客,就我請客好了。」史胖子拍胸脯,「你那邊統共幾個老人,我全包了。」 「那也不好白占你史老闆的便宜。」馮曉琴搖頭,裝作不懂他的意思。胖子是想把「閑雲閣」搬到「不晚」,省一筆租金。反正小區裡都是熟客,不影響。「不晚」也有的是空房間。閑雲閣在小區廣場中心,位置好,租金貴。足浴生意最近在走下坡路,競爭激烈,經濟形勢也不好,不比前幾年,客人成千上萬地往卡裡充錢。省一點是一點。馮曉琴是總管,裡裡外外一把手。求她比求展翔管用。拿老闆的錢,做順水人情。史胖子猜想這事有得搞。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捏著一張家樂福超市的儲值卡,三千塊。等著她說「不」,便拿出來。 「史老闆,手頭緊的話,就找茜茜。」她提醒他。 「借銀行錢,又不是借了不還。」他嘿的一聲,「再說能抵押的,我都抵押了。除非是裸貸。可我一個老男人,就算脫光也沒啥看頭,照樣沒人借錢給我。」 馮曉琴笑了一下,聽出史胖子話裡的淒涼。聽展翔說過,胖子把一家一當都撲了進去,想把「望星閣」做大,可惜經營慘淡,有些入不敷出。胖子撲性大,胃口也大。「野豁豁,」展翔說他,「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你這塊頭,也不是一天吃出來的。」其實也難怪。附近做生意的人不少,各門各路,有大有小,最近都是逼仄。15號裡姓王的男人,在郊區開服裝廠,十幾年撐下來,上月到底是不行了,資金鏈沒跟上,關門大吉。還有四期一個,幼時得小兒麻痹症,半身癱瘓,卻極為要強,從擺地攤到開網店,再兼做快遞生意,頂頂勵志的一個人,最多時手下有百來號人,上周裁了小一半,稅改後光是社保繳金就是一大塊,勉強撐著。 最倒霉要算白雲公寓那個,原先在戲劇學院當老師,後來貪圖影視圈來錢快,一頭栽進去,成立了個工作室,掛在別人公司下面,主要是做宣傳企劃,資金流來流去,俱是賬面文章,自己到手有限。偏偏近來統一變成查賬徵稅,將三年內的稅全部補齊,否則連關門也不許。這人素來只是替公司走賬,算下來繳的稅都比之前所得還要多幾倍,真正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生意難做。愈是心急,愈是要命。史胖子還炒股,今年一路向下。「差不多跌掉一套房子,」他對馮曉琴苦笑,「三室兩廳,像你家那樣的,眼睛一眨,沒了。」 「再等一等。」馮曉琴對弟弟馮大年說。電話那頭急吼吼的口氣,隔幾日便催一次,被馮曉琴攔得都有些沒耐性了:「我外面自己找房子住,不給你添麻煩。」馮曉琴好笑,「自己找房子住,住哪裡?外環邊上的違章搭建房,毛坯都要六七百一個月。」 「反正我就是想來。」半大小夥子憋著勁,跟姐姐強。 「來做什麼?拾垃圾嗎?那行,來吧。明天就來。」馮曉琴掛了電話。 房間那頭,周老太和張老太又開始打嘴仗。張老太嘴碎,語速又快,相形之下,周老太普通話都不標準,便落了下風。跟不上張老太的節奏,只是自顧自地絮叨。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土棚裡飛出的金鳳凰。一是自豪,二來也是揭張老太的短,無兒無女是硬傷。張老太身高近一米七,個子高也成了罪狀。周老太說她:「女人長那麼高高壯壯做什麼,像座大山,看著就難受。」張老太反擊:「像你這樣矮腳冬瓜才好?新社會了,女人也是高的才好看。」周老太罵她:「老妖精,不像過日子的。」張老太回敬:「就你過的才是日子?一雙手伸出來,全是垃圾味。」兩個老太的鬥嘴,結結實實無遮無攔,夾槍帶棒。 馮曉琴旁邊看著,也不勸,由得她們。拿手機刷朋友圈,高朵朵今天去維也納,曬出父母送機的照片。一家三口站在值機櫃檯面前,顧士蓮緊摟著女兒,臉都快貼上了。一百個捨不得。高朵朵後面跟上一句:老爸老媽,自己保重哦。家裡人統統都點贊了。馮曉琴也點了個贊。顧磊以前說過,朵朵是領養來的。顧士蓮身體不好,到了四十歲便也死心了,偷偷去孤兒院抱了一個,為掩人耳目,還跑到鄉下待了一年,回來就說女兒已經生下了。朵朵命好。馮曉琴常這麼想,高暢夫婦雖談不上富裕,到底也是從小寵著長大的。捧著怕摔,含著怕烊。砸鍋賣鐵供她去外國留學。她生身父母也不知是哪裡的人,必然是無奈至極,才會把孩子丟下——「說出來都是故事。」 馮曉琴忽想起展翔那句。為女主播花去幾十萬的宅男,連個「親」也沒掙上,被人家一口一個「乾爹」地叫。還有那個在機場做搬運工的億萬富翁。好氣又好笑。世上各色各樣的人,一言難盡。說「可笑」不對,「可憐」也不像——還是那句,各過各的日子,冷暖自知。旁邊,兩個老太還在喋喋不休。馮曉琴阻止了她們,有些嚴肅地,手一擺: 「別吵了,睡午覺去!」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