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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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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翔對著張老太說起這事,憤憤不平。張老太是第一個客人。其實也不叫客人,馮曉琴攙著手領她進來,椅子上一坐,「我年輕時做過會計,可以幫你們管賬。」老太一臉正色。展翔有些蒙。馮曉琴竟真的拿個簿子出來,往她面前一攤,「交給你了。」張老太又問:「生意呢,沒生意讓我記什麼?」馮曉琴道:「沒生意,你就隨便寫。想到什麼寫什麼。」張老太眼珠轉幾下,低下頭,在簿子上一筆一畫地寫道:「今朝太陽不錯,等下問問張衛國,要不要出去兜兜。」馮曉琴見了道:「你這樣不對,還沒工作呢,就想著出去兜。」張老太並不聽她說話,自顧自地發呆,一拍腦袋,又加上:「大衣也要拿出來曬曬。」 張老頭是按天數付錢。本來規定是一個月一交,請假必須提前24小時提出,否則不予退款。但馮曉琴說,張老太不一樣,「來一天算一天,試營業呀,阿婆是我的活廣告。」價格也打了八折。除了張老太,還有3號裡翻垃圾的周老太,她兒子兒媳實在吃不消了,寧可出點錢,也要把她安頓好,免得被人戳脊樑骨。她兒子在一家國營企業當主管,一張臉黑裡泛紅,還余些莊稼人模樣。孫子倒是生得粉妝玉琢。真要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罷了,愈是出身那樣,便愈是要面子,最怕人家翻老底,說一聲「難怪」。老娘那雙手,外頭翻垃圾,回家再做飯帶孩子,想著便難受。也是鐵了心了,非把老人家拗過來不可。 頭一批大約五六個老人,有男有女。剛開張便有這成績,已比想像中好了。到底不是買米買油,要觀念跟上,也要手頭撚得開。鈔票統共那幾張,花在小孩身上,再怎樣都捨得。老人就未必肯了。價格方面,馮曉琴與展翔盤算過,前期倒也不為賺錢,口碑更要緊。便是每天都來,也不比外面敬老院更貴。何況離家近,靈活,又知根知底。早上送過來,晚上再接回去。不用擔心吃飯和安全問題。餐食都是附近的本幫菜館訂的,關照老闆,味道好,更要乾淨。下午有點心,水果麵包牛奶,也保證新鮮。桌角牆角都貼上防撞條,小孩用的那種。 老人說到底就是老小孩,謹慎些總是不錯。除了安全,到底比家裡更有意思。電視機、麻將桌、健身房、書報區……幾隻iPad聯網「鬥地主」。還有卡拉OK。畫板也有,水彩筆、毛筆,想塗鴉或是練字,悉聽尊便。鋼琴也買了一架,擺在門廳,既是撐場面,也是實用,便是不會彈,上去擺弄兩下,嘻嘻哈哈也是好的。老人也喜歡新事物,中意熱鬧。每天下午兩點,還有按摩師過來,經絡疏通或是肩頸理療。與史老闆那邊合作,只收老人一半價格,另一半「不晚」貼。史胖子說展翔:「學雷鋒啊,三月五號早過了。」展翔道:「眼光放遠,別老盯著那些蠅頭小利。」史胖子嘿的一聲,「我曉得你的心思,私人開養老院,所得稅和營業稅都免征,掛羊頭賣狗肉,鑽政策空子。你小子不聲不響,做事野豁豁。」展翔搖頭歎息:「壞料就喜歡把人往壞處想,一點辦法沒有。」史胖子又問:「——馮曉琴現在是老闆娘了?」展翔手裡一團紙巾扔過去,「少放屁!」 政策規定,要配備專業的護理人員。相關證書都要齊全。三千金的媽媽,已經哭哭啼啼準備回鄉了,被展翔一通電話叫回來。還當自己聽錯了。「再去考個營養師證,」展翔關照她,「越快越好。」又問她男人,「回老家準備做點啥?」男人怔了怔,「打雜,賣苦力,什麼都幹。總不能讓三個丫頭沒飯吃。」口氣兀自有些硬邦邦。展翔道:「一樣打雜,就來我這邊吧。白雲公寓有套一室一廳,你們搬過去,房租就算了,工資別指望高。看情況要是好,後面給你們補上,要是不好,你就再滾回老家吧。」 「鈔票就是個數字。多個零少個零,一樣過日子。」展翔把這話說給顧清俞聽。有些討好的口氣。顧清俞道:「那你還做什麼生意?全捐給國家算了。」展翔一笑,「那我也沒境界這麼高。我的意思是,」停了停,「我並不是那種掉到錢眼裡的人。即便是暴發戶,也是個有節制的暴發戶,把社會效益放在個人效益之上的暴發戶——」瞥見她嘴角擠出個古怪的笑,忙道:「是真的。那只癟三,背後壞我名聲,說我是黃世仁,大年三十討債。你說,他欠我幾萬塊房租,我不討他就不給,他欠債沒關係,我討債就是黃世仁了,哪有這種道理?跟我打架,把老婆頂在前面,轉過頭就罵我打女人,弄得街道婦聯幹部還來找我談話,說我不好這樣的。我說,帶她去驗傷!驗出來我房租全部免掉。自己混不下去了,灰溜溜回老家,一雙雙眼睛都盯著我,好像是被我逼走的。我說,形勢你們懂嗎,大環境拎得清嗎,以後個體經營越來越難,上海生活成本又擺在那裡,物價飛漲,外地人排隊返鄉的日子就在眼前。最可惡的是,癟三還去你爸那裡告狀——」顧清俞道:「我爸可沒說什麼。」 展翔道:「那是你爸講道理,識大體顧大局。」顧清俞好笑,「我爸不稀罕你表揚。你繼續自我標榜吧。」展翔歎道:「以德報怨。講的就是我這種人。」說完停下來,朝她看,「你要是肯嫁給我,我就把房子統統賣掉,以你的名義開十七八家敬老院,不賺錢,保本就行。每天中午包個公益場,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家,都可以免費過來吃飯,兩葷兩素,管夠。再去山區建幾所希望小學,統統拿你的名字命名,『清俞小學』。」 這樣的求婚有些古怪,像在拍公益紀錄片。馮曉琴就在隔壁,房間隔音效果不大好。張老太拿毛筆,在舊報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不答應」。馮曉琴說一句,張老太寫一句。練字對老年癡呆有好處。她說「少肉麻」,張老太便寫「少肉麻」。她說「你們不相配」,張老太寫「你們不相配」。她說「三克拉的鑽戒也沒用」,張老太寫了「三克拉」,忽地抬頭,「三克拉很大了,可以嫁給他了。」馮曉琴一怔,啞然失笑,「你曉得是誰嫁給誰?」張老太撇嘴,「我又不是聾子。」馮曉琴停了停,「你覺得,他們倆配不配?」張老太笑得挺有內容,「你是不是有點吃醋?」馮曉琴又是一怔,板起面孔:「——瞎講。」 周老太的兒子來找馮曉琴,一是表示感謝,「我媽來了半個月不到,臉就圓了一圈。她是節儉了一輩子的人,賺她的錢不容易,要不是真覺得好,早吵著鬧著回家了。」接著,吞吞吐吐地,問馮曉琴這邊晚上可不可以住,「也不用每天,週一到週五住,週末不用。」加上一句,「錢不是問題。」馮曉琴忙答應下來:「好,我跟老闆商量商量。」 好在房間夠多,鋪得開。二樓後面幾間暫時空著,便是為了日後打算。馮曉琴對展翔道:「做托老所,最後肯定是24小時,逃不脫的。」展翔搖頭,「想不通。小時候看《上海灘》,想著哪天要是有鈔票,就開賭場和夜總會,金碧輝煌,穿西裝戴領結晃來晃去,腔調不要太好。結果眼睛一眨,竟然開起托老所了,望出去都是老頭老太。想不通啊。」馮曉琴垂著眼瞼——「不是還要再開個十七八家嘛,每天免費午餐,還有『清俞小學』呢。」——這話自然不會說。「開賭場犯法的,」她道,又建議,「要麼偷偷摸摸發小廣告,白天托老所,晚上搞賭場。範圍縮小,保密工作到位,也不是不可以。爺叔想當許文強,還有機會。」展翔嘿的一聲,「真這樣,倒被史胖子說准了,掛羊頭賣狗肉。我展翔不搞這種名堂。」 網上訂制了幾張單人床。展翔原先的意思是,就買那種醫院裡的病床,專業,也好打理。馮曉琴不同意:「一看就像醫院,老年人不會喜歡的。要溫馨一點,舒服一點,就跟在家裡一樣。」除了床,床頭櫃和檯燈的式樣,亦是馮曉琴精心挑選的,床上幾件套,淡紫色大團繡花,緄金邊,又秀氣又富貴。老年人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素。張老太說,與她結婚時的花色倒有幾分相似。周老太盯著看,半晌,拿手去摸,聲音澀澀地:「你倒是好,我結婚時候,連床也沒有,地上鋪塊墊子就睡了。一家六七口,吃喝拉撒都在一間。」 周老太叫張老太「阿姨」,到底年輕了十幾歲,腦子也清楚。她說她不怪兒子,「他是當幹部的人,要面子,怕人家背後說閒話,說他連個老娘都養不起,還在外面撿垃圾。」馮曉琴趁勢道:「所以呀,你就忍一忍。」她道:「實在忍不住啊,走到垃圾桶就會停下來,礦泉水瓶一隻只撈出來,踩扁,收好。手上抹了油似的,動作都不帶停頓的。」馮曉琴問她:「一個月能賺多少?」她道:「你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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