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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三章

  寶寶百日宴設在離家不遠的一家本幫菜館。大包廂擺了兩桌,女方一桌,男方一桌。深秋時節,氣候是最好的,寶寶穿上新買的羊毛套衫,下面是小牛仔褲,人撐起來不少,倒有些樣子了。被眾人輪著抱來抱去,臉頰上香了一記又一記。蘇望娣見了便道「小毛頭面孔不好親的,有細菌的」,也不管對方是誰,紙巾遞過去,關照「揩幹,輕一點」,再抹上潤膚油。葛玥父親對女兒道:「你這個婆婆,是千載難逢的好啊。」話當著蘇望娣說,客氣和捧場占了大半。女兒住在婆家,自己這邊照顧不到,看樣子三代同堂的日子還要過下去。相比年初辦喜事那陣,一樣是客氣,現在更多了三分討好。

  葛父是老門檻,一眼便看出蘇望娣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便愈發說些窩心話:「女兒是嬌生慣養的,被我們寵得一點用沒有。虧得親家姆媽能幹,大氣,人也好相處。玥玥每趟回來,提到親家姆媽,一口一個『阿拉姆媽』,倒讓我女人妒忌了,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點不假。」蘇望娣得意揚揚,嘴上還要謙虛:「我們是粗人,什麼也不懂。親家爸爸講得我難為情。」葛父一錘定音的口氣:「女兒交給你,我和她媽媽都放心。」蘇望娣一手抱孫子,另一隻手去攬葛玥的肩,也有些動情:「小葛也好的。兒子好不好都靠不住,兒媳好了,家裡一大半希望就有了。親家爸爸放心好了。」

  席間,顧昕並不如何應酬,卻瞧了個空,去敬葛玥舅舅的酒。舅舅封了個厚厚的大紅包,顧昕過去客氣一番,說不好意思,讓舅舅破費了。舅舅是生意場上的人,「舅公呀,娘舅大過天,舅公就是天外天了,要給的。」瞥過顧昕神情,便猜他還有話要說。寒暄兩句,果然顧昕道:「舅舅最近生意順利嗎?」舅舅回答「還好」。顧昕說下去:「舅舅要是想貸款,我這邊有熟人。」舅舅一怔,有些意外,「哦。」

  顧昕朝鄰桌望去,見馮茜茜拿著酒杯,朝他讓了讓,應該是表示謝意。她前幾日提了句「阿嫂舅舅不是開公司的嘛,幫我問問他」,他應允下來,說試試。她知道他會挑這個時機。平常也難得碰到的,又不好電話裡問。她拜託他的事,他倒也上心。眼神裡再加了三分感激。見他已轉過身去,動作稍有些不協調。老婆丈母娘都在邊上呢。愈是這樣,便愈是露了形跡。本來親戚間幫個忙,也說得過去。擺到檯面上也沒什麼。他偏要瞞著家裡人。她便也順著他。連打報告換工作的事,也瞞著。「再待在那裡,整日憋著,要生惡毛病的。」那晚,他這麼對她說。又讓她保密。她自是不會說。

  照他的意思,是想換個科室,誰知報告上去,領導大筆一揮,把他調到了北蔡鎮政府。講起來萬紫園也屬於北蔡鎮轄區,因此上班並不遠,開車不過一刻鐘,又是去偏僻的角,上下班高峰都挨不上。也爽氣。這回連叫屈都沒由頭,是自己作死。臨離開前,顧昕去找那個剛評上副處的瘟生,那人負責浦東新區的綠化帶,一個項目正在尋合作銀行,顧昕把馮茜茜的名片拿過去。那人竟也同意了。同事一場,臨走幫個忙,也講得通。銀行到處都是,挑這個不挑那個,一句話罷了。事成後,馮茜茜請那人吃了頓飯,那人動了心思,偷偷問顧昕:「這小姑娘有男朋友沒?」

  顧昕再去問馮茜茜。馮茜茜回答「沒有」。顧昕建議:「那不妨試試,這人一家子都是公務員,房子好幾套。」馮茜茜搖頭,「長得像豬玀——」顧昕笑,「人家幫了你,還罵人家」。馮茜茜道:「他幫阿哥,阿哥幫我,我心裡只承阿哥的情。其他人不管。」顧昕聽了不作聲,心想這事做得有些過頭,竟像存心找事了。倒也談不上後悔,到這一步,做人行事竟是更無所謂了。上海話叫「橫豎橫拆牛棚(不管不顧)」。北蔡上班的事,家裡人也沒多說,怕添他的堵。連蘇望娣也只是咕噥一句「早曉得再往南,索性鎮上買套房子,還便宜些」。其實也好理解——往上走,憋著勁,咬牙切齒血脈僨張,樣子難看;真往下溜時,倒輕巧了,不疾不徐。日子前面那條線,是自己畫的,估算著差不多能到,錦上添花用的。真要差了十萬八千里,便也釋然了,管他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說到底是句喪氣話。

  寶寶取名叫顧詠霖。葛父抱著去一個大師那裡求的。說屬相是只小狗,太大氣的名字怕他撐不住,這樣秀秀氣氣的倒好。百日宴上,葛父拿出一塊玉牌給外孫,長兩寸左右,上面刻只小狗,旁邊是個燙金的「福」字。廟裡開過光的。「福氣就是運氣。到我這歲數,就曉得什麼都是假的,運氣好才是真的好。」他笑著感慨。又把女兒女婿叫到一邊,鄭重地關照:「都有小的了,好好過日子。你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後面這句主要是對著顧昕。調去北蔡的事,老丈人其實是有些窩火的。

  年輕人沉不住氣,不懂韜光養晦的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憋屈幾年又如何。偏就這麼莽撞。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新區政府門檻高得多,是大江大海,他偏要矮身往小泥潭裡鑽。而且還先斬後奏,一點餘地不留。葛父瞥過女婿,恨恨地,原先還當他穩重,現在看來竟是裝的。心裡歎口氣,也不好多說什麼。都說小一輩是草莓族,外表光鮮硬朗,其實一戳就爛。不管真假,反正是打不得罵不得。女兒比起他,更像豆腐,裡外都是軟的。操不完的心。

  葛父到這步,更是看重那個「福」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放在一年前,誰能想到他會落至這般境地。陸家嘴、外灘,還有古北,統共四五套房子,一併被沒收,那瞬真是血都要吐出來。錢財還在其次,半輩子積下的做人的志趣,也統統沒了。像脊柱上那根筋,一股腦被抽去了。此後再挺胸收腹,終究是外人面前硬撐。上了年紀的人,倒也罷了。擔心的是女兒。現在還多了個外孫。葛玥的祖父,從蘇北到上海跑船,窩在船艙裡抽煙,不通風,生生把肺熬到烏黑,得癌早早便沒了,臨死前抓住兒子的手,眼睛瞪得通紅,憋出兩個字——「摒牢」。葛玥父親十幾歲去農場,得過血吸蟲病,九死一生,後來回到上海,煉鋼廠燒了七八年大爐,一邊幹活一邊讀書,腦子裡想的只是「摒牢」,一點點往上走,再艱難也要往上。上坡路難走,下坡路也難走。另一種苦,不提了。葛父只盼外孫能沾上那個「福」字,順當些。

  隔了幾日,葛玥舅舅便給顧昕打電話,說起貸款的事。「現在融資不容易,尤其房地產這塊,有政策的。」試探顧昕的口氣。顧昕去問馮茜茜,回答是「沒問題」。他提醒她:「我丈人出事,跟葛玥舅舅多少搭點界。房地產不比別的,形勢擺在那裡,你自己拎清。」她道:「我只管報上去,審批又不是我的事。再說我學徒工一個,壞賬總不見得讓我賠。」顧昕聽了,忍不住笑,「我以前覺得你比你姐姐老實,現在看起來,你更滑頭。」

  她問他:「為什麼幫我?」他說:「自己人。」她追問:「家裡那麼多自己人,為什麼單單幫我?」他道:「他們又沒找我。」她道:「你的意思是,我比較皮厚?」他搖頭,「不是皮厚,是漂亮。我只幫漂亮的自己人。」這話有點突然。撩人的和被撩的,神情都有點蒙。像是沒做好準備。各自笑了一下。她朝他看,湊近了,在他臉頰親了一記。嘴巴比大腦快半拍,說話如此,親吻也是。他還有點蒙,半晌,伸出一隻手,慢慢移到她腰上。

  小區後門那幢樓裝修好了。上下打通,大門拓寬,正氣不少。走進去,佈置得清爽雅致。架子上十余盆蘭花。滿室生香。展翔花了大價錢從雲南運來,都是珍品。舉頭一塊匾,上寫著「不晚」兩字。名家的墨寶,筆法蒼遒。意思卻是自己想的,比「夕陽紅」「老來樂」什麼的要好,也文雅。展翔對馮曉琴說:「要做就要與眾不同。」馮曉琴點頭:「那是肯定的。」

  找了個大師看風水。說總體也沒啥,正對著小區高樓,擋住了陽光,陰氣太重,不利財。平常多開窗,多買幾個吊燈,一年四季開著,便也差不多了。展翔炒了這些年的房地產,半個生意人,信這些,說準備再叫和尚做場法事,「幾十年前這裡都是荒地,難保不是剛巧建在個墳墩頭上面。前頭那些人清一色賠本,不好不防的。」馮曉琴不答應,說做法事太難看,「裝修得再上檔次,君子蘭再多,爺叔你骨子裡還是個鄉下人。」

  「我出錢,出地方,反過來還被她罵鄉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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