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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託馮曉琴搭的橋。「姐夫,幫個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實她與施源並不熟,見過幾次面而已。「他缺錢。」她對展翔說。展翔補充:「跟你阿姐結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錢。」馮曉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這事鬧大,也不難。無證上崗,往死裡打,便是吊銷執照也是有的。史胖子還蒙在鼓裡,否則被他曉得,早沖過來喊打喊殺了。展翔其實也有些後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風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兩下吧,」展翔朝顧清俞看,真心地,「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為她多半是諷刺幾句,夾槍帶棒,把話往難聽裡說。他知道她的口才,殺人不見血,今晚是送上門找死了。誰知她一聲不吭,掄起茶几上一隻水果盆,徑直砸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避過。「哢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著,又拿起旁邊的茶杯。他以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頭。她卻是喝茶,大口下去,嗆得咳嗽起來。他驚魂未定,正要說話,瞥見她臉頰上一行淚,立時打住,伸手將她的茶杯接過,放下。又拿來掃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動,半晌,在沙發坐下。

  「就算沒有你,該分還是要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悶得像蹩腳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說起莉莉。那日她問「想要什麼,直說」,這女人竟也真的說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想有個上海戶口。這要求刁難得很。其實也是攤牌。施源的骨肉。顧清俞只當沒聽懂,「尋個上海男人,戶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衛室有個鰥夫,五十來歲,無兒無女。「房子有兩套,一套虹口,一套浦東。比施源有錢得多。長相不顯老,除了眼睛有點斜視,講話大舌頭,總體還不錯。」她把話說得促狹無比。做好這女人發瘋發狂的準備。可誰知居然也成了。這陣她一連促成兩段姻緣。喜宴時間也是相差不遠。一門心思做紅娘了。

  「一樣做女人,其實我比她們窩囊。她們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裡歎了口氣——「先天性輸卵管閉鎖」,她猜張曼麗這病或許是治好了。那天學弟歡天喜地,說張曼麗有了兩個月身孕。她先是詫異,斟酌著,便也不提這茬。真真假假,也著實分不清了。到這當口,也不曉得受騙的是學弟還是顧昕。人生如戲。這番話悶在肚子裡許久,只當要發黴爛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數倒了出來。扳手指算來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聽眾,還有受氣包。剛才電話裡凶巴巴一聲「過來一趟」,那瞬她便曉得,從顧磊去世到現在,各種事情,各種情緒,終是要找個傾訴的人。

  「你跟她們不一樣。」展翔柔聲道,「你是獨一無二的顧清俞。」

  這話說得真誠無比。他還想說「在我心裡,你跟仙女沒什麼區別」,放在過去,說便說了。眼下卻不行。捧場也要時機合適,否則就是嘲人了。他忽然發現,把真心話說得像嘲人,似是他的一貫風格。十年如此。像一篇形神俱散的文章,散了骨架,七拐八繞怎麼也點不了題。但他卻是最瞭解她的。她兩句話一說,便是再惶顧左右,他也能摸到幾分。她說她與施源的事,挑幾樁拎一拎,旁人還未評說,自己倒已先留下三分情面,各人打五十大板。面上還是冷冷的。他忽又生出幾分妒忌,只有真正在乎的人,才會這樣,捨不得把他說壞。一張嘴是金鐘罩鐵布衫,兜頭蒙上,再化作刀子去戳,自家的力道自家泄。無用功。其實也是膽怯。他展翔又何嘗不是如此。真心話含在嘴裡,口香糖似的嚼來嚼去,出來清一色是俏皮話。一句接一句,刹不了車。實在討嫌。愈是歲數上去,愈容易犯這錯誤。換了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反倒不管不顧了,一開口便是天荒地老。

  她沒說離婚的事。有時鋪天蓋地的情緒,真到了宣洩的關頭,那道閘陡地又合上,只留條細縫,不詳不盡地漏些出來。她終是不太習慣向人傾訴,這性子有好有壞。刀槍不入,銅牆鐵壁,三十歲不到便升做主管,這是好處。心裡再難受,卻隻字不提,把日子過得順水推舟,又倔強無比。這便是壞處。她說到施源教外語那段:「我知道,他是想賺錢——」展翔跟上:「老婆太強,老公就難免憋屈些。只好外面賺些零花錢。都懂的。」也是避重就輕。她朝他看,有些譏諷地:「你不缺錢。」他停頓一下,歎口氣,把雙手合攏,在胸口做個「愛心」,正色道:「——我缺這個。愛。」她被逗得忍不住笑,隨即又低下頭。他再強調一遍:「是真的。」

  「阿哥。」

  馮茜茜叫顧昕。地上一堆空啤酒罐。花生碎屑和鴨骨。都有了三五分醉意。油漆味聞久了,也像酒。上頭。「阿哥,」她又叫了聲。他抬起頭,看她。

  「張曼麗好看,還是我好看?」她咧開嘴。

  他一怔,望出去,她的臉有疊影,看不甚清。大腦跟不上,嘴角一撇,竟是笑了笑。聽她說下去:「——你知道嗎,我姐姐曾經想要撮合我們。」

  「哦。」

  「阿哥,」她停頓一下,想說,「其實我蠻喜歡你的」,這話似乎不妥,忒露骨了。酒喝得沒他多,但也已兩三罐下肚。頭有些昏。何況還有前面那個飯局。她約的財務主管。雖然沒談成,但也不算全無收穫。那人說現在形勢不好,生意難做,中小企業一家家排隊關門,勸她:「還是要找國企,或者政府機關,穩妥,也長久——」

  「阿哥。」她將劉海朝後捋去,笑得愈發燦爛了。剛才去廁所補了個妝,口紅還有粉底。動作略有些不協調,笑容也不夠自然。講到底,任何事情都是熟練工。就像她銀行的業務一樣,還在學徒期呢。生意難做。各行都是如此。她暗地裡咬了咬牙,對自己說「只這一回,也沒什麼」。瞥見他有些迷糊的神情。她一連叫了他幾聲「阿哥」,一聲比一聲嗲,卻沒下文。他倒先沉不住氣了,問:「你想說什麼?」

  「阿哥,政府機關辦事,也要找銀行貸款的呀,是不是?」她說完,心怦怦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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