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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話敷衍的痕跡太重。顧清俞只當沒聽出來。問他:「明天去美國?」他點頭,「一早就走,美國連加拿大,十天——有什麼要帶的嗎?」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維生素、Crabtree的護手霜,還有Levi's的牛仔褲。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圍臀圍,對吧?」她給他說葷話的機會,夫妻間調笑一番,晚上再找個氣氛好的西餐館,燭光下切牛排,或許能彌補前兩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聲,把她交代的東西記在手機裡。「還有嗎?」問她。她考慮了一下,「——再買瓶倩碧的黃油。謝謝。」

  其實也談不上不愉快。連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說打算辭職。她有些意外,問,為什麼。他說,總不見得做一輩子導遊。她應該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現得更通達些,「你要是喜歡,做一輩子導遊也沒事啊。」他朝她看,「你覺得我喜歡做導遊嗎?」她腦子裡飛快地權衡,覺得往「喜歡」上面靠應該是最安全的,「從小你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做導遊其實挺符合你的個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蠻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導遊也可以。難道喜歡吃美食,就非得當廚師,喜歡穿漂亮衣服,就非得當裁縫?」

  「想要安慰別人,反過來被人沖。這也是常有的事。」剛才,李安妮電話裡這麼說,並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實是,工資少一點沒關係,不要有壓力,反正老婆我有錢,對吧?而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無論你怎麼說,說得再委婉,他都不會舒服。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麼麻煩。下次你就直接表態——不管你做什麼,總統還是癟三,我都無條件支持你。」

  「太假,聽著更不舒服了。」顧清俞停頓一下,自嘲,「——怎麼辦,我老公好像挺難弄。」

  「不是觸你黴頭,這種情況,以後會貫穿你們全部的婚姻生活。」

  顧清俞問她:「你和你老公,會有這種問題嗎?」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男人比女人強,一點問題也沒有。倒過來就比較麻煩。顧清俞你不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吧?少在那裡裝無知少女。」

  顧清俞笑起來。越洋電話一打就是幾小時也罷了,大半時間都在被人挖苦,這就是自找的了。可見婚姻圓滿是女人最堅實的盔甲,底氣擺在那裡,隨時隨地嘲笑別人的不足。

  美國回來後不久,施源便辭了職。在奉賢註冊了一家個人工作室,主要從事英語口譯,包括陪同口譯和電話口譯。也涉及一些外語教育。他向顧清俞解釋,奉賢政策好,稅率最低。事實上,顧清俞的關注點並不在奉賢還是南匯,抑或崇明,而是他竟然會開個人工作室。有些意外了。她本來以為他會換一家旅行社,規模更大些,以他的資歷和外語水準,應該能獲得一份薪金過得去並且不太吃力的文職。不必再顛簸辛苦。

  「很棒啊。」她表示贊同。

  「沒有事先和你商量,對不起。」他向她道歉。

  「說實話,我挺喜歡這種感覺。既給對方空間,又可以為對方加油。夫妻間就該這樣。」

  她在西餐廳訂了位子。燭光晚餐。回去的路上,他為她買了一捧紅玫瑰。她道:「該我給你買才對啊,慶祝你高升。」「高升」這個詞,讓兩人都笑了一下。他道:「你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謝謝你。」

  夫妻間講話像《人民日報》社論那樣四平八穩。顧清俞覺得,似乎也不是壞事。總體而言,是有教養的體現。況且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如果咋咋呼呼就不對了。她喜歡與他保持這種淡淡的相敬如賓的感覺。

  顧士宏不明白「工作室」是什麼概念。「是做生意嗎?」他問女兒。顧清俞回答:「差不多吧,可以開增值稅,也可以退稅。」這依然沒有解釋清楚。顧士宏一肚皮疑問,諸如「做什麼生意,本錢哪裡來,牢靠不牢靠,會不會虧本」那些,很想打破砂鍋問個清楚。但見到女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不好開口。質疑女婿,是開明丈人的大忌。倘若是幾十年的老女婿也就罷了,新女婿無疑不太方便。沒有前科,半熟陌生,客客氣氣。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況中間還夾著顧清俞。顧士宏想來想去,只好也四平八穩地:「蠻好,自己創業了。」

  施源向顧清俞展示他的英語高級口譯證書,還有俄羅斯語和韓語的資格證書。她捧場:「其實你老早可以辭職了。」他道:「我這人有惰性。」她笑:「考這麼多證書還惰性?」他沉吟著,「——或者不叫惰性,是膽子比較小。」她道:「穩紮穩打。」他又停頓一下,「別把我往好裡說。我自己知道的。」她逗他:「知道什麼?」他道:「如果不是重新遇見你,我的人生就是一句話。」她追問:「哪句話?」

  「破罐子破摔。」

  他瞥見她的神情,繼續道:「自己對自己說,看吧,看你能把日子過成什麼鬼樣子,看你能墮落到什麼地步,看你能壞到——」說到這裡停下,笑笑,「把你嚇到了?」

  她搖頭。「我只是覺得,」怔怔地,夾雜著一絲傷感,「你應該過得比現在更好。」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掌心裡。他的手指很細長,皮膚也白晳,似是比她的更加秀氣。「這其實是一雙有福氣的手。」她的口氣,透著一絲憐惜。他翻轉手掌,輕輕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汗。她朝他看,小時候的相貌,現在竟似一點點回來了。熟悉的輪廓。去掉外頭那層粗糲的疊影似的東西,裡面還是老樣子。撥雲見日的感覺。她忽然有些激動,是與重逢不同的心情。另一種失而復得。既抽象又具體,一言難盡。

  週末聚餐。原先雷打不動的,因為顧磊去世,停了兩月。沒牽頭的人,也沒心情。顧士巨集在微信群發消息:「親們,吃飯了。老地方,老時間。」朵朵第一個跳出來,打個大大的笑臉:「二伯,你老可愛的。」高暢客氣了一下:「阿哥,到我家吃吧,我們來弄。」顧士宏打個「作揖」的表情:「一直都在我這邊的,沒必要改。」後面陸續跟著一串「謝謝」和「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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