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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還是馮曉琴掌廚。菜是顧清俞買的。帝王蟹、斑節蝦、筍殼魚、竹蟶。相比之前的標準,這頓是更隆重了些。顧士宏開了瓶五糧液,招呼馮曉琴來吃:「老鴨湯再燉會兒,海鮮今天吃個健康,開水裡一汆放點鮮醬油就行。」馮曉琴依言過來坐下。「不管怎樣,日子總要往下過。一家人總要聚的。男同胞今天都喝點酒,女士有興趣的,也來點。」高暢倒了半杯,顧士蓮奪過,「你尋死啊。」換了杯椰奶給他。顧士宏嘿的一聲,又給高暢倒上,「又不是敵敵畏——」顧老太對顧清俞道:「我吃親家的楊梅酒。」顧清俞說聲「好」,從櫃子裡拿了楊梅酒,給祖母倒上。顧老太喝一口,噝著氣,眉毛眼睛都眯起來。施源道:「奶奶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再帶兩瓶過來。」顧老太搖手,「一瓶就夠我喝上半年了。浪費不作興的。」

  顧士宏拿起酒杯,與眾人一碰,「一家人,窩心啊。」

  葛玥下個月臨盆,現在手和腳都腫得厲害,走路也蹣跚。顧士蓮問她:「B超照過沒,是男是女?」她道:「我沒問,反正男女都一樣。」顧士蓮道:「你婆婆肯定喜歡男孩。」朝蘇望娣努嘴,「是吧?」蘇望娣嘿的一聲,「瞎講,我頂頂喜歡女孩。」顧士蓮嗤笑:「言不由衷。」蘇望娣道:「女孩好,貼心又好弄。男孩不行,七歲以後就不像兒子了,倒跟多個老爹似的,老爹恨起來還可以不管他,兒子是前世欠的債,比老爹還老爹,服侍他是應該的,一句好聽話都沒有。活脫晚爺面孔。」顧士蓮朝顧昕看一眼,知道蘇望娣這話是數落兒子,便不再作聲。蘇望娣拿過顧士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嗆得咳嗽起來。顧士海皺起眉頭,「你做啥,不要糟蹋好酒。」蘇望娣點頭,「好酒給我喝,就是糟蹋。你們喝就是賺進。」

  顧昕沉默不語。前日晚上和母親吵了一架。職稱評定結束,落空倒也罷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評上的那人是他同屆,能力差他一截,人緣也普通。這次撿了個皮夾。聘書下來,請一眾同事吃飯。顧昕本不想參加的,但又怕著了痕跡反更尷尬,跟著去了。那人十分興奮,酒喝得不少,到後來竟拉著顧昕,說「其實你比我優秀得多,就是運氣差了些」,當著眾人的面,竟又握住顧昕的手,反復說「謝謝」。

  顧昕被這瘟生弄得窩塞到極點,都不敢看眾人的表情了。只好拼命灌酒。回到家便撐不住,這陣子所有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對著馬桶狂吐不已,又哭又笑。葛玥回娘家了,不在。蘇望娣從未見過兒子這樣,嚇得不輕,「——你就這麼想,上海灘跟你歲數相近的人,比你好的多呢,還是比你差的多?」安慰不到點子上,聽在顧昕耳朵裡,不怒反笑,「只要有人比我差,我就要謝謝老天爺了,對嗎?」蘇望娣也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憋出一句成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顧昕咬著牙:「早曉得也不多此一舉了。先被人罵癩蛤蟆吃天鵝肉,現在天鵝成了鴨子,兩頭落空,面子裡子統統掉光。」停了停,又道,「講到底還是命不好,各人生來各人的命,不該癡心妄想。」

  蘇望娣被他說得又是擔心,又是洩氣,「講到命,我和你爸不是比你更差?我們吃的苦,放到今天你連想都不敢想。我們要是認命,哪有你今天?再說你又哪裡差到極點了?是工作沒了,還是身體出問題了?你現在講這樣的話,是氣自己,還是氣我們?」顧昕道:「氣自己,當然是氣自己。天底下什麼都可以挑,唯獨爹媽是挑不得的。葛玥也是,我也是。」到底是喝醉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蹦出來。次日酒醒,忍不住懊惱,但多年來對母親散淡隨意慣了,說不出道歉的話,連神情也依然是端著。只是不提。蘇望娣看在眼裡,被兒子弄得竟有些灰心了。心血白費。良心被狗吃了。腦子裡翻來覆來便是這句。便也不理他。飯菜做好,只盛自己的,衣服也不替他洗,房間也不收拾。

  「男女平等。」顧士宏打圓場,「男孩有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說到這裡神情黯了一下。顧清俞知道父親是想起了顧磊,便替他夾了一筷筍殼魚,「今天這魚新鮮,蒸得也剛剛好。」又道,「酒喝得慢些,湯還沒上來呢。」

  「你妹妹在銀行蠻好?」顧士蓮問馮曉琴。

  「蠻好。就是離家遠些,每天來去要三個多小時。禮拜六還要加班。」

  「那也沒啥。年輕時候吃點苦沒啥,現在苦一點,將來才會好。」

  當晚,馮茜茜十點多才到家。單位在莘莊,加班只補貼交通費,沒有工資。倒也談不上欺負新人,一起做信貸的同事,都是忙成狗。沒日沒夜的。臺灣人開的三線小銀行,規模比國內地方銀行還不如,風格倒是急吼吼。拼命做業績。每天也不在辦公室,跟著師傅到處跑。短短數月工夫,皮膚黑了一圈,酒量好了幾倍。話也少了。「在外面講得太多,回到家一句話也不想講。」她臉色有些灰,太辛苦,三餐不定。馮曉琴盛了碗鴨湯給她,「放了山藥,還有薏米,祛濕的。」她喝了兩口,歎道:「還是家裡的菜味道好。」馮曉琴道:「那你天天早點回來。」馮茜茜搖頭:「還在學徒期呢,想都不敢想。」

  洗過澡,馮茜茜穿著睡衣,敲門進來,鑽進姐姐的被窩。顧磊剛去世那陣,馮茜茜每天都陪姐姐睡。怕她想不開,也替她排解。姐妹倆同睡一張床,盯著天花板,你一言我一語。大多是短句和感歎詞。排解是虛無縹緲的,安慰人是個技術活,不見得使多少力就出多少成績。馮茜茜這方面經驗不足,翻來覆去地說「沒什麼,還有小老虎呢,還有我呢」,也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馮曉琴道:「想著你,我就覺得有指望。」馮茜茜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你兒子。」馮曉琴道:「你是我妹妹,也姓馮,我兒子又不姓馮。」兩人相視而笑。馮曉琴說銀行裡的事,其實也是訴苦,想做上海灘的白領,著實不容易,便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家啃老的也多的是。市場到底是艱難。人人都盯著金字塔尖,殊不知絕大多數終生只在塔底徘徊,像一群又一群的螻蟻,忙忙碌碌卻又不知所措。

  馮茜茜說她剛做成一筆,某家私營企業的財務主管,跳開她師傅,單獨約她吃飯,簽了一筆存款。金額不算多,三百萬。但對她來說,已是意義重大。馮曉琴聽到「單獨吃飯」那層,不吭聲,等妹妹自己說下去。果然,馮茜茜說那人毛手毛腳,手伸到她胸前時,被她重重一記耳光打回去。馮曉琴詫異,「那怎麼還簽了?」馮茜茜道:「你猜。」

  「他是真心喜歡上你了。」馮曉琴笑。

  她搖頭,「飯店有攝像監控,就在我們那桌頭頂。我給了服務員兩百塊錢,她把視頻給我。我微信發到那人手機上。第二天他就來銀行存單了。」

  小老虎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微微打著鼾。摸他背,汗巾濕了大半,抽出來,再換塊新的。小傢伙睡覺怕熱,後半夜好些,前半夜總是一身汗。看過醫生,說是缺鈣,也可能是氣虛,等發育時會慢慢好的。顧磊也有這毛病,睡覺時衣服裡要墊塊毛巾,有時半夜裡還要換一塊。大冬天也是。馮曉琴擔心兒子遺傳了顧磊那樣孱弱的身體。倘若只是身體倒也罷了,就怕還有別的。弱肉強食。這話不好對兒子說,到底還小。平常姐妹倆聊天,倒是時常提到的。也不是咬牙切齒。暗裡使勁。老掛在嘴上,那便滑稽了。姐姐是,妹妹也是。童年時在老家,馮曉琴是孩子王,周圍繞著一圈,有大也有小。馮茜茜也服帖姐姐,跟屁蟲似的,姐姐到哪裡,她也到哪裡。旁人的話,她未必聽得進去。她只在意姐姐。

  「姐你是不是覺得,不大好?」

  馮曉琴依然看著天花板。借著窗簾漏進的月光,瞥見角落裡一個黑點,不知是蟲還是汙跡。一動不動的。半晌,她搖頭,「——也沒啥不好。」

  「真的?」

  「錯的是他,你講起來還是受害者。」

  「他昨天給我打了幾通電話,說了好多難聽的話。」

  「把電話內容錄下來,寄給他老婆。」

  「他沒老婆。是獨身。」

  「那就再單獨約他一次,說喜歡他,問他想不想交往。」

  「姐——」

  「他要是不答應,你把你師傅和同事們都叫出來,一起坐會兒,你很熱情地招呼他,像自己人一樣地介紹給大家。談存款,也談貸款。讓他以後把業務都交到你們銀行。」

  「那怎麼可能?」

  「不管他肯不肯,總之他以後應該不會再為難你了。人之常情,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剛上班,多個朋友比多個敵人要好。女人討生活就是這麼難。你書讀得多,人又聰明,不用我多說。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這招你記著,放在賤男人身上最管用。」馮曉琴說完,翻個身朝向另一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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