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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晚飯照例是在公婆家吃。正中一隻鴿子湯,是燉給孕婦的,其餘都是簡單。蘇望娣夾起兩隻鴿子腿,放在葛玥碗裡,「吃。」翅膀給兒子。自己啃頭頸。邊吃邊說裝修的事,地板鋪得七翹八裂——「我不管,讓他們返工,一塊塊拆掉,鋪新的,鋪到我滿意為止。」還有臥室做的兩隻櫥櫃,「這種木工,實在看不下去,一天不盯著都不行,我跟他們說,做得不稱我心,剩下的尾款想都別想。消保委再告一狀,你們以後不用做生意了。看誰還敢欺負我女人家!」整頓飯只她一人嘴不停,另三人俱是沉默。

  顧士海聽著煩了,沖她一句「誰敢欺負你,不要命了」。她抱怨:「裝修都是我盯著,還要買汰燒,家務事一堆。你當你老婆是三頭六臂?」葛玥聽了,忙接口:「姆媽,我下班早,以後小菜我來買好了。」蘇望娣嘿的一聲,「算了吧,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大忙了。」見顧昕一旁悶頭只是扒飯,問他:「這一陣單位裡好嗎?」顧昕面無表情:「蠻好。」她道:「同事間沒說什麼嗎?」顧昕皺眉,反問:「會說什麼?管人家說什麼!」

  蘇望娣自知失言,訕訕地說:「蠻好就好。」顧昕吃完,放下飯碗,拿著手機坐到沙發上。顧士海也站起來,趿拉著拖鞋到陽臺,給幾盆植物澆水。蘇望娣大聲喚他:「澆什麼,黃梅天就在眼前了,日澆夜澆,當心根全爛掉!」顧士海只是不理。蘇望娣討個沒趣,轉回飯桌。只剩婆媳倆。剩下幾口飯,葛玥扒得飛快,湯也一飲而盡:「姆媽,我來洗碗。」蘇望娣沒好氣地:「你吃得那麼快做啥,又沒人拿槍在後面趕你。我洗!肯定是我洗!啥人生來啥樣的命,逃不脫的!」後面這話是講給兩個男人聽。兩人動也不動,沒聽見似的。一拳打在空氣裡,說了也是白說。

  「要去翻翻皇曆,最近肯定犯了什麼。顧家門這樣倒楣。」洗碗時,蘇望娣對葛玥道。

  葛玥嗯了一聲。蘇望娣不停:「昕昕他二叔家最慘,人都沒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換了我,真正是不想活了。」這話不好接口。葛玥只是聽著。蘇望娣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昕昕這次落了空,到底年輕,將來總有機會。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這話依然是不好接口。葛玥輕聲說了句「阿嫂可憐」。是說馮曉琴。聚餐停了幾周,上次見她,還是骨灰遷入墓地那日,臉白得嚇人。

  站在葛玥的角度,便額外留意她與婆家人的關係。不論顧士宏還是顧清俞,那天都沒怎麼搭話。敵意是顯而易見的。忍著不發作罷了。夫妻吵架本是尋常,但丈夫追出去一腳踏空,摔死了。情況便完全不同。日子難過了。婆婆最後那句「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葛玥拿來自我安慰——丈夫跟別的女人喝咖啡,總好過翹辮子。這麼想,雖然不厚道,卻也是大實話。記得高考那陣,她父親拿了張紙貼在她寫字臺前,上寫「我荒廢的今日,正是昨日殞身之人所祈求的明日」。據說是哈佛的校訓。那時覺得忒晦澀了。便是勸學,也不至如此剝皮拆骨。現在再想,讀書和過日子其實是一樣的,有比照才有動力。「別做那個讓人同情的對象。」她父親常這麼說。是盼著她性子再硬氣些。其實各人生來的脾性,哪有那麼好改。好在有父母替她鋪路,從小到大,倒也沒怎麼吃過虧。降職處分下來那天,葛父把女兒拉到身邊:「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她心裡一沉,那瞬覺出某種壓力,以往從未有過的。但也只是一時。混沌慣了,也不及反應。

  馮曉琴打算起訴樓下鄰居。樓道公共區域,居然放了一整塊玻璃,「死人他們有責任。」她說得斬釘截鐵。法院傳票送到鄰居家,把人家嚇壞了,找到顧士宏,「我們不是存心的呀——」顧士宏勸馮曉琴撤銷起訴。馮曉琴翻來覆去只是那句,「死人他們有責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顧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顧清俞商量。顧清俞也覺得棘手,「她鐵了心要告,我們也沒法子。」顧士宏跺腳,忍不住氣苦:「她想要做什麼!家裡已經一塌糊塗了,還要把樓上樓下也弄得雞飛狗跳嗎?」

  顧清俞覺得她是想訛錢。但這話不好開口。旁敲側擊找她談了一次,說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麼困難也可以提。馮曉琴反問:「我有什麼困難?我的困難就是死了老公,想討個公道。」顧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說「你老公是怎麼死的,你還有臉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這種時候,愈是不能鬧開,否則就散架了。也讓旁人看笑話。但臉色是難看的,扭頭就走。「讓她去告吧,」她對父親說,「她自己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麼。」

  很快開庭。馮曉琴提出的賠償條件是:一元錢。還有當庭道歉。鄰居松了口氣,被弄得一驚一乍,回去就跟顧士宏道「吃不消你兒媳婦」。法庭上,馮曉琴站得筆直,受了鄰居畢恭畢敬的九十度鞠躬,「對不起,是我們疏忽了。」一元錢硬幣雙手奉上。馮曉琴接過,放進口袋。「她想我們道歉,直說就行了,哪裡不能道歉,非要鬧上法庭。還有那一元錢,訴訟費加起來倒要幾百塊。她圖什麼呀?」鄰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問顧士宏。顧士宏無言以對,只好反復說「不好意思」。鄰居也是厚道人,覺得內疚,拿了兩萬塊現金,再加個硬幣,放進一個白信封,讓顧士宏轉交給馮曉琴,「收下,我們也安心些。」

  馮曉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這錢,別人會說,我賺死人錢。我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面。但也不想被你們上海人看不起。我只是想討個公道。誰的責任,誰自己要拎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算嘴巴上不說,心裡也要清楚。」人對著鄰居,話卻是說給旁邊的顧士宏父女聽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爭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沒精神。冷靜下來,顧清俞也反省過,那番話本來沒錯,放在那時候,就成了導火索。是趕巧了。或者說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這輩子和這女人是不會有笑臉了。連敷衍也做不出來。顧清俞對著父親,一條條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親媽,孫子是嫡親的,以後怎麼相處,您自己要考慮好。她這麼年輕,別說將來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現在,她要搬出去單過,也只好由著她。財產怎麼算,房子怎麼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面,免得被動。」

  「我只要你弟弟能活回來。」顧士宏眼淚流下來。白髮人送黑髮人。痛得摧肝裂膽。

  「還有我呢。」顧清俞抱住父親。眼圈也紅了。

  顧磊的遺像,放在客廳櫥櫃上。還是前幾年拍的。給他介紹工作,填的申請表上,也是這張。細眉細目,極和順的模樣。那時王經理看了便說:「你弟弟和你長得不像。」她道:「怎麼不像,親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給你了,千萬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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