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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九章

  葛玥第一次見到張曼麗,是在顧昕大學同學聚會上。新天地一家韓國料理店。在座基本都是攜眷出席。結婚早的,二胎都生了。顧昕屬於晚婚。張曼麗到得最遲,長波浪紮成馬尾,穿一套黑色緊身小禮服,款款走入。環狀的耳環隨身體擺動,妝容精緻。邊走邊向大家打招呼,面帶微笑地:「路上堵車,不好意思啊。」其實週六中午,不是工作日,也不是早晚高峰,再堵也堵不到哪裡去。葛玥那時就想,換了她,肯定是不敢遲到的。氣場沒到那份上。放在張曼麗那,遲到是壓軸,萬眾矚目的意思。換成她,便只剩下灰溜溜了。她悄悄問顧昕:「你們校花?」

  「現在只要眼睛鼻子不缺,都稱自己是花。」

  玩笑開得不倫不類。連葛玥都聽出異樣了,悄悄問:「你是不是追過她?沒追到?」顧昕順著她,「是啊,被你猜對了。」葛玥便不提了。這話題沒意思,真假姑且不論,就算是真的,她也拿他沒辦法,不能發嗲,更不能生氣。知趣打住才是明智。她夾了一根牛仔骨,拿生菜包了,蘸上醬,遞給他:「喏。」顧昕接過咬了一口,瞥見對面張曼麗似笑非笑的眼神,避開,拿飲料喝,不料嗆了一下,咳嗽起來。葛玥忙替他拍背,又遞上紙巾,「慢點喝。」他猜這一幕落在張曼麗眼裡,應該是有些狼狽的。便推了一下葛玥,「我沒事。」葛玥聽出他口氣的生硬,自覺讓開些,夾起一塊五花肉,也不蘸醬,徑直放進嘴裡。張曼麗隔空向她舉杯,笑吟吟地:「——初次見面,幸會啊。」

  第二次見面,是孕32周產檢那天。她本來人瘦,懷孕了竟像吹氣球似的。身子格外重。產檢通常是顧昕陪著。職稱那事落空後,顧昕一直精神低落。產檢的日子,請了半天假,說好陪她,人卻懶懶躺在床上。她說算了,「我一個人也行,反正離家近,叫輛車也就十來分鐘。」朝他看。他沒搭腔,還是躺著。該是默許了。她歎口氣,一個人出門了。檢查倒是挺順利,半小時不到便搞定。體重超了兩周,醫生勸她控制飲食:「不打算順產了?」又說:「下次最好有個人陪,這麼大的肚子,你家裡人倒是放心。」她笑笑,退出來。她母親打電話來問情況。她說一切正常。她母親又問:「昕昕在邊上?」她道「是」。她母親松了口氣,「只要你們小夫妻好,就比什麼都好。」讓兩人過來吃午飯。葛玥忙說不了,「他下午還要上班,跑來跑去麻煩。」

  葛父降職,是上個月的事。沒判刑,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卻也令人難堪。辦公室從12樓搬到2樓,正廳變副科。還有兩年便退休,晚節不保。原先幾套房子,被強制處理,只剩一套兩室自住。狼狽到極點。丈人丈母娘前腳搬家,顧昕後腳帶著妻子搬出來。其實白雲公寓的房子掛牌,萬紫園那套在裝修,也是外面租房子,比丈人家那套還不如。關鍵是要表明態度,一刀兩斷不至於,但起碼也是劃清界限。至少上門女婿那層,是萬萬不答應了。最可惜是尊邸那套。葛玥自己提出:「賣了吧,住著有負擔,也不開心。」

  顧昕懂她的意思。房子也是與人相稱的,什麼人住什麼房子。到如今這般田地,住了也是觸心境。還多個話柄。每月的巨額貸款也是原因。沒了岳父的支援,小倆口工資全貼上也不夠。再找到當初買房的仲介,對方也很驚訝,說交易不滿兩年,光增值稅就是五個點出頭,「一百來萬,等於白送給國家——」,勸他們最好找個認識的下家,先私底下交割,等滿了兩年再辦手續——「這樣損失小得多。不過也有風險。你們自己考慮清楚。」最後還是葛玥舅舅出面,找了個熟人買下,比市場價略低些,先付三成,過戶後再付清。已是極仗義的了。錢直接打過來。充一部分房貸。還不敢盡數充進去,否則每月還貸依然是天文數字。到這一步,當初買房多麼歡喜,現在賣房便有多麼落拓。忒戲劇化了。

  顧昕說去上班,讓她自己搞定午飯。「你去你媽家吃吧。」葛玥不好說剛才母親邀飯的事,含糊應了聲。回到家煮餃子。這陣住在她祖父早年留下的一室戶裡,老公房,好在離單位近,方便。等顧昕萬紫園那套房子裝修好,再搬過去。與他父母同住,她心裡其實不大情願。但也沒辦法。照她的意思,再買套小一點的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放在眼下,也不敢多提。顧昕對她說,先住一段再看,「誰不想住新房子——」話說得有些悻悻的。她反過來安慰他,萬紫園挺好的,「我小時候,一家三口橫著睡一張床,不也過來了?」

  顧昕笑笑,「原來你也吃過苦頭。」她道:「以前過日子,都差不多的。不像現在,好的好,壞的壞。」說到這裡,不由得暗自歎口氣。日子越過越回去,吃苦倒也罷了,關鍵是不甘心。她還好些,到底年輕,要命的是她爸媽。超市兜一圈,以前是不問價錢拿了便走,現在挑挑揀揀,半天拿不定主意。

  葛母從上月起開始記帳,拿本小簿子,每筆都記下來,密密麻麻的,連買包餐巾紙都要入帳。她三十多歲時去韓國割的雙眼皮,起初還好,一過五十歲,皮膚鬆弛了,耷拉下來,眼皮那裡褶皺更多了一層,雙眼皮變三眼皮,靠化妝撐著,眼線眼影睫毛膏,倒也炯炯有神。現在沒心思化妝了,上面三層眼皮,下面三層眼袋,皮膚灰黃,陡地老了十來歲。葛父沒了專車,天天坐地鐵上下班,依然穿得山青水綠。年紀愈是上去,愈是靠一口氣吊著。氣一泄,人就塌了。葛父年輕時是充滿鬥志的一個人,不服輸,誰知臨老了竟是跌了一大跤,始料未及地。但依然撐著,「人家想看我倒楣,我非要笑給人家看。」皮鞋每天擦得鋥亮,光可鑒人,竟比之前更為講究。葛玥覺得爸媽是走了兩個極端,但也沒法勸,勸了沒用,還傷人。

  餃子放下去時,不留神水濺出來,手臂上立刻燙出兩個泡。拿藥箱找燙傷膏,竟是沒有。吃完飯,去了社區附近的藥店。平常倒也罷了,孕婦總要額外留神些,倘若發炎便麻煩了,又不能打針吃藥。買完藥膏出來,路口等紅燈,對面一家咖啡館,隔著落地玻璃,赫然瞥見顧昕坐在窗前。不由一怔。對面那女人,披肩長髮,一眼便認出是張曼麗。

  很快轉成綠燈。葛玥沒過馬路,轉身又往回走。逃也似的。繞個大圈回到家,給顧昕發消息:「你在幹嗎?」他立時回過來:「上班。」她盯著手機螢幕,想,這男人若是後面再加一句,諸如「你午飯吃了什麼」「身體感覺如何」——她便原諒他。等了幾分鐘,沒動靜。她忍不住又好笑,原諒怎樣,不原諒又怎樣。給燙傷處上藥。腹中寶寶有動靜,這兩腳踢得厲害,從東到西,該是翻了個大身。書上說要常與胎兒交流,便坐下來,拿過一本胎教書,給這小東西講故事。念了幾句,眼淚掉下來,剛好到嘴裡,鹹鹹的。聲音也成了嗡嗡的,帶著鼻音。卻是不停,有些倔強的。手撫著隆起那塊,始終保持著儀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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