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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顧清俞瞥見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與其壓著人家,不如自己爭氣。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忍著沒出口。說了也是白說,反弄得他不開心。這其實倒與弟媳是一個意思。馮曉琴若是她親妹妹,顧磊是妹夫,今日這話便要反過來說了。說到底還是立場不同。是非對錯倒是另一層面的問題了。她又朝父親看,「——爸,你覺得呢?」

  「你姐姐說得沒錯。」顧士宏對著兒子,也是千千萬萬個一言難盡,「你啊!」

  這時外面有關門聲。三人走出去,見門口的行李已不見了。打開大門,樓道裡噔噔噔的腳步聲。小老虎在一旁哭喪著臉,「媽媽走了。」顧清俞心裡一動,猜到馮曉琴方才必定是在門口聽見了。隔牆有耳,禍從口出。老話就是老話。中午自己是這樣,現在馮曉琴又是這樣。未及反應,顧磊已沖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馮曉琴已走到二樓,聽見顧磊叫喚,更是加快腳步。箱子在階梯上絆了一記,差點摔倒,也顧不上了。那瞬心裡滿是惡意,想,媽個×,總不見得還讓個瘸子追上。這一去勢必要在娘家住個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蓋磨破,鬧個夠本才罷。以前有經驗豐富的過來人教她,平常沒事,一動也別動,真要碰上事,對方理虧,便往死裡鬧。就跟打蛇打七寸一個道理。突出重點,一擊即中。晚飯前那一鬧,她其實是有些後悔的,衝動了,白浪費了一次機會。只能見好就收。那效果竟跟發嗲差不多。現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來算計她,當賊似的防她,這話講到天邊,都是他們理虧。一直聽人說上海人刁鑽,眼下才真的見識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語氣還軟綿綿溫暾暾,把促狹話當道理講。好像不這樣,反倒是不對了。都說婆婆難對付,她本來還慶倖自己沒這煩惱,誰曉得攤上個大姑子,更是難搞。婆婆再麻煩,年紀擺在那裡,總有出頭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紀相仿,更別提還是個雙胞胎。真正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忽然,樓道裡「啊」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滾落,「砰!」巨大的撞擊聲,玻璃的粉碎聲。接著是男人的悶哼,疼到骨髓的聲音。一秒鐘的沉默。隨即便混亂了,紛雜的腳步聲、呼救聲、尖叫聲、小孩的哭聲。那瞬,馮曉琴兀自沒有回過神來,可怕的預感,讓她仿佛靈魂出竅般,空空蕩蕩。竟想起那盞檯燈,跌碎在地上的一對鳥兒,原本是相依互望,轉瞬就各自散落,連個完整的模樣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樓,大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層,見顧磊倒在角落裡,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傷的樣子。鄰居也聞聲出來,見狀要幫忙把人扶起來,顧清俞沉聲道:「別動,別動他身子。」馮曉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這一步,仿佛用了渾身的勁道,卻也只挪動了幾釐米。很快,血從顧磊的腦後蔓延開,只一會兒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攤。黑紅得怖人。

  救護車送到醫院。手術進行沒多久,醫生出來,宣佈病人已經死亡。顧士宏沒撐住,撲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過去。顧清俞扶住父親,抽泣起來。只有馮曉琴不動,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沒聽見醫生的話。半晌,站起來,抓自己的頭髮,一下,兩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啊——」

  追悼會那日晚上,馮曉琴站在飯店門口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不想待在裡面,太悶。眼淚到此刻為止,該是再也流不出了。沒力氣。哭也是要力氣的。煙戒了十來年,結婚後就不抽了。連顧磊也不知道。嗆了幾口,就漸漸適應了。找回原先的感覺。抽煙與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豐盛,卻只在身體裡打個圈,便又出去了。煙雖然看不見,幾縷氣體,頃刻間竟是充滿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實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是小葛。

  「給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馮曉琴瞥過她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遲疑著,還是掏出煙,遞了一根給她。點上火。她明顯是新手,被嗆得咳嗽,卻不放棄。兩個年輕女人,良家婦女打扮,在慣做豆腐飯生意的餐廳門口抽煙,這畫面多少有些奇怪。經過的人都朝她們看。小葛有些木然的聲音:

  「節哀。阿嫂。」

  馮曉琴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把她嘴上的半根煙拿下來,扔在地上,踩滅。

  「別抽了,對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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