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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一章 劫後

  周蒙第一次去學校總務處領班級用具,總務幹事瞟她一眼,愛答不理地說:「叫你們班主任來。」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學畢業,分到省重點中學江城四中作語文老師。

  不開玩笑,她現在教兩個班的語文,一周的正課加輔導課一共有十六節,課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節課。周蒙最盼上作文課,因為不用講話,可是學生寫完作文她要改啊。剛當老師,人笨,看學生作文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錯別字、亂用標點符號、句子不通、詞不達意,改得她頭昏腦漲。別忘了,她還是班主任呢。別的日常瑣事不說,當班主任,每天早上七點就要到班上監督學生上早讀。周蒙騎自行車上班,從她家到位於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騎二十分鐘,那就是說,即使不吃早飯她至少也要在六點半起床。

  六點半,高中畢業以後,周蒙就沒這麼早起來過。

  只有一兩次,還是因為李然的緣故,她的大腦皮層過於興奮了,以致徹夜失眠,早上五點多就能爬起來。開學不久,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給學生講語法:名詞。

  轉身之間,她注意到,窗外有一個男人,注視著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來跑到師大來找她,她在上課,他就站在教室的門外,雙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幸虧不一會兒就下課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學們都在看他。趁學生做練習的時間,周蒙從教室裡出來了,窗外的那個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這麼說:「我剛回來。」

  小宗剛從日本回來。

  還是年輕啊,恢復快,可塑性強。——剛才,從視窗一眼看到站在講臺上給學生講課的周蒙,小宗就這麼想。周蒙穿的是一身淺杏色套裙,烏黑的短髮齊耳,面帶微笑,講起課來連說帶比畫的,挺投入。有學生在下頭講小話,她立刻像模像樣地瞪了過去,不過,就是瞪人,那表情都顯著明麗動人。小宗心裡嘀咕,他要是那個小男生,可禁不起她這麼一瞪兩瞪的,搞不好就會暗生愛慕。

  可她從教室出來,跟他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忽地就紅了,不過,也許是他看錯了,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神又顯得特別清澈。

  「挺像那麼回事啊,周老師。」

  周老師還有點兒靦腆,笑笑,沒說話。

  「給你帶了個日本小人偶,打開看看,跟你長得一個樣兒。」

  「謝謝。」周蒙手托著包紮漂亮的禮品盒,並沒有打開。

  「對了,中午你有地兒吃飯嗎?」

  「我自己帶飯。」其實,周蒙中午經常不吃飯。

  「帶飯多麻煩,去我們單位食堂吃吧,物美價廉。又不遠,就隔兩棟樓。」

  「我該進去了。」教室裡的學生已經騷動起來,幾個搗蛋鬼貼著窗戶往這邊看。「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時,小宗還是把周蒙當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遺孀,更不對。總之,他對她沒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

  就是覺得她怪可憐的。

  下午,開完班會,周蒙回到語文組辦公室。高中部的幾個老師還沒有走,這很難得,高中部的老師是很忙的,他們在校外兼著各種高考輔導班的語文課。周蒙聽他們議論的是學校分房的事,這跟周蒙沒關係。當初省重點四中之所以放棄了好幾個優秀畢業生選了周蒙,就為著周蒙不要房。那些優秀生也沒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間,可是四中的領導有長遠眼光,現在是要一間,以後還不是得給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課了,周蒙還有半個班的作文沒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賣給學校了,回到家只想往床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熱茶,還沒等她坐下來改作文,喜歡跟她這個小字輩開開玩笑的章老師發話了:「小周,你要現在就結婚,也可以跟學校要房。」

  周蒙笑笑說:「我們家房夠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語文組組長田老師問,說實在的,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這個問題在她舌頭上滾來滾去的也有一個多星期了。

  田老師一問,其他幾個老師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點兒好奇:新來的小周老師,挺漂亮的小姑娘,工作也不錯,每天騎個車獨來獨往的,好像沒有一點兒社會關係。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著茶杯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談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經嚴肅了點,沒有人會試著再問下去。周蒙騎車回家的時候已經八點了。要麼早一點要麼晚一點,她最怕黃昏的時候擠在車流裡往家趕。趕什麼呢?家裡又沒有人等她。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還顯得好看點兒。9月的風還是軟的,似乎輕輕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開。回到家,周蒙第一步是開電視,不管它放什麼,有點兒聲音再說。她從冰箱裡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紅茶,一口氣喝下去,再拿起桌上的一塊絨布,走到客廳的五斗櫃前。五斗櫃上是她媽媽的大相框,不是遺像那種,彩色的,1988年她媽媽在德國的時候照的,燙髮,穿一件香檳色的長風衣,神采飛揚,顯得特別年輕。她媽媽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只是這個差出得太長太長。

  周蒙仔細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處的時候,她的臉上添了兩行細細的眼淚。相框旁邊放著一瓶十二枝潔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頭。

  下午鐘點阿姨來過,每星期一三六她都來。

  周蒙洗了把臉,到廚房裡看了看,阿姨今天給她做的是雞絲炒筍絲,香菇青菜,鯽魚湯,還有一小碗雪裡蕻肉絲是給她明天下麵條吃的。電鍋裡米已經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鐘就熟。從週一到週五,周蒙每天只吃一頓,中午想起來了她會給自己沖一杯牛奶。因為只吃一頓,白天體力消耗又特別大,每天晚飯她都吃得特別多,頂得上一個小夥子的飯量。

  周蒙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看的是重播的「東方時空」。吃著吃著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眼裡直直地沖出淚來,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淚,眼睛專注地盯著電視螢幕,嘴裡慢慢咀嚼著飯粒。沒等她吃完飯,電話鈴就響了,周蒙曉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沒參加國家分配,一畢業雙雙去北京闖天下,戴妍想進外企,葛俊是奔著當歌星。

  戴妍現在在一個大型合資企業裡當接線員,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給周蒙打電話訴苦。「怎麼樣?葛俊找到工作了嗎?」周蒙問。

  「沒呢,我已經給他指了條明路了,傍個有錢的老女人捧紅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個有錢的老男人唄。」

  這樣的話周蒙也不是第一次聽戴妍說了,自從去了北京,戴妍就老這麼說。「戴妍,你別老這麼說,葛俊該往心裡去了。」

  「你以為我不說,他心裡就不想啊?現在他們家也沒錢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還沒傍上呢。」葛俊是個小白臉,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會是那種吃軟飯的小白臉。

  「葛俊還不至於吃軟飯吧。」

  「什麼軟飯硬飯的?只要是飯。」戴妍歎口氣,「你呀,你就是太單純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麼都可以,李然這個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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