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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小梁進門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頭攔輛計程車去,開進院兒就方便多了。」一出門,小梁往李然手裡塞了個信封。

  「下午剛到的特快專遞。」

  「她今天來電話了嗎?」

  「沒有。」

  小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去攔車,你就在那邊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劃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濛濛的。

  他扯開信封。

  是一張賀卡,她寫給他的最後的字:真的有來世嗎?

  那麼我願做一隻懂得飛翔不懂愛情的小鳥一朵瞬間開放無聲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藍天掀亂書頁的風落進你手心裡的一滴小雨濛濛一行清淚重重地濺落塵埃……

  小梁叫了計程車回來,遠遠地看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帶著他老婆,還有一幫朋友客戶在一家粵式酒樓大吃二喝。

  他的手機響了,是李越打來的。

  「你都跟她說了?」

  「說了。」

  小宗聲音裡添了幾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沒哭,出乎意料的平靜,我覺得她有思想準備。」

  是沒哭,連眼角都不曾濕潤。

  一隻過冬的長腳蚊子懶懶地飛過來,周蒙才說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穩穩地夾住了蚊子的兩隻長腿。

  「哎呀,沒哭,這就不好辦了。」

  李越火了:「怎麼?你還盼著她為李然哭啊?就是不該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淚。」小宗一句話就讓李越消氣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是傷心不傷心的問題。她要是傷心,那最好還是哭出來,不然,可落下疤了。」

  濛濛傷心嗎?這還用問嗎?

  她只是異常安靜。

  李越啞了,小宗可得意了,擺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師的派頭垂問道:「周蒙都說什麼了?」

  旁邊他老婆吳蔚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你,沒完了?」

  「也沒什麼,她就說她想睡覺。」李越沉聲道。

  「睡覺?我不信她現在睡得著。」

  話說到這兒了,電話兩頭的兩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祥的念頭:小姑娘可別想不開。「小宗,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打完了再給我打過來。」

  吳蔚不滿地瞟了老公一眼,沒言聲。吳蔚跟小宗相反,吳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鐘小宗的手機又響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電話一直就占線,你說,她會不會是在給李然打電話?」李越急慌慌地說。「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門打開了,周蒙蒼白著臉出現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幫你買火車票。」小宗安慰道。

  「不,飛機,我媽媽我媽媽……」她哆嗦得簡直沒有辦法說下去。

  李越趕緊把她扶到沙發上,下死勁兒摟著她,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周蒙的媽媽手術之後昏迷不醒,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對了下眼色,心裡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結婚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她。不必叫苦,從另一個角度講,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唯有過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從江城到北京的飛機是早晨八點半的。

  不到七點,李越就聽見周蒙起床的聲音。李越昨晚沒敢走,在周蒙母親房裡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這會兒一骨碌就爬起來了。

  客廳裡一股嗆人的煙味,李越踮著腳走到廚房門口一看,屋角扔著兩捧花,一捧是已經枯萎了的紅玫瑰,另一捧是黃色的康乃馨,還沒有開敗。濛濛正在水池裡燒東西,可以想像她燒的是什麼,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時的心情。

  這是女孩子的傷心一刻,不過此時,周蒙絲毫感覺不到傷心,她沒有心理空間為李然感到傷心。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麼?

  李然對她說過,「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現在看來,這個賭局她是勝了,這份感情她是輸了。她回過頭來看著李越,李越卻不忍直視她。

  「我媽媽不會有事的。」她又說了一遍,「我媽媽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再過幾個小時你就可以見到她了。」

  「我媽身體一直特好,她從來就沒病過,她進的是最好的醫院,給她動手術的是最好的醫生,前天我媽還給我打過電話呢。」周蒙打開水龍頭沖掉灰燼,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剛才給家裡打電話,家裡怎麼沒人呢?」

  「別擔心,他們一定是到醫院陪你媽媽去了。」

  小宗來了,他帶來了機票。

  「你倆吃早飯沒有?沒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飛機更容易吐。」

  周蒙搖搖頭。

  小宗從口袋裡拿出德芙巧克力,遞給兩個女孩子。

  「昨晚我給你哥哥打過電話了,他會去機場接你。」

  「我媽怎麼樣?」

  「你爸在醫院陪著呢,病情沒有繼續惡化。」

  周蒙臉色緩和了點。

  「那要沒什麼事兒,咱們現在就走吧,對了,濛濛,你先吃兩片『暈海甯』,你哥說你暈機。」周蒙一仰脖把藥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藥可沒這麼利索,嗓子眼細,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給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穩定人的情緒。

  臨出門,周蒙把地上一個小背包交到小宗手裡,垂著眼說:「你給他吧。」

  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有提過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見了,手鐲也不見了。

  在機場,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裡,李越長歎一聲:「真可憐,不知道她媽媽現在脫離危險期沒有。」

  小宗低下頭:「她媽媽,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訴你一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說,「他哥哥本來準備親自來江城接她的,不敢在電話裡告訴她。」

  「天哪,濛濛今天早上還一遍遍地跟我說,她媽媽不會有事的。」

  「所以講啊,人生無常。」

  李越紅著眼圈罵了一句:「李然這個狗娘養的。」

  小宗垂頭喪氣地說:「周蒙的哥哥也是這麼罵的。」

  在首都機場見到哥哥周離,周蒙沒有哭。哥哥流著淚告訴她母親的死訊,周蒙還是沒哭;從機場到醫院一路上周蒙都沒有一滴眼淚。

  在醫院的太平間,一見到父親,一看到母親的遺體,周蒙哭了,號啕大哭。那種委屈是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痛失是未曾經歷過的。

  是哭母親,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麼都完了。

  也許,她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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