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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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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普蘭縣委招待所的飯廳裡,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論什麼地方都脫不了這種昏暗的氣氛。李然已經領教過杜小彬講故事的本領,上次她給他講的是牧區小學那些髒兮兮的藏族孩子們。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知道,在這樣昏暗簡陋的環境裡聽她娓娓道來,一個男人要愛上她不是件太困難的事。「我養母有慢性心臟病,兜裡總揣著硝酸甘油,人又黃又瘦,可有個好名字,陳梔子,就是梔子花那個梔子。夏天,一大早,潔白的梔子花就開了,很香,香得讓人頭暈。從我記事起,陳梔子就是那麼又黃又瘦的,可是聽說,在二十多年前的樅陽鎮,陳梔子人如其名,是樅陽鎮的一枝花。因為長得美,雖然有病,追陳梔子的小夥子還是排長隊。陳梔子後來嫁給了杜有康,我的養父。」 杜小彬停下來,一雙彎彎的清水眼瞄呀瞄的來回打量李然。 李然問:「怎麼了?怎麼不說了?」 「李然,你也算長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尷尬地皺起眉頭,還沒聽女孩子這麼直截了當地誇過他的長相呢。 「不過,我就沒有見過哪個男人比我養父長得更好看。不騙你,杜有康是我們樅陽鎮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我上小學那會兒,電視還很稀罕,有的鄉下女人來鎮上趕集,節目之一就是到鎮一中看看講課的杜老師,就像現在的人看明星一樣。」 杜小彬眼睛瞄著李然,評價道:「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 我是嗎?李然在心裡問自己。 像一切寫小說的人,杜小彬自信讀得懂人的心理,她點點頭。 「我養父並不是壞男人,別看他在外面沒斷過女人,可他跟我養母兩個恩愛著呢。他們是分床的,不過每隔兩天,他總要在陳梔子床邊坐坐,執手相對軟語溫存,活像個大情聖。」杜小彬口氣調侃地說,「至於陳梔子,李然,你總知道,女人都是心軟的,聽不得一句兩句好話。」 憑什麼他就該知道了?李然反駁:「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專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女人都是心軟的。」杜小彬眼裡滿是嘲笑的意味,「不過,有規律就有例外,我是個例外。我這個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心碎。」 李然彈了彈煙灰,如果他沒看錯,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點兒抽搐著,而且,她的邏輯根本錯誤,柔軟的東西不易碎,硬的就相反。 計較起來,杜小彬的那顆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擔心。」 「我知道,你擔心也只會擔心周蒙。」杜小彬的眼角恢復了平靜,「喂,不是嫉妒,只是有點兒好奇,真的有山盟海誓的愛情嗎?」 杜小彬的潛臺詞是:你真的愛周蒙嗎? 李然覺得他沒有義務對杜小彬回答這個問題。 他沉默著,杜小彬可沉不住氣了。 「我就不信有什麼真正的愛情,愛情像小說,純屬虛構。我最討厭看女作家寫的愛情小說,虛構的虛構,好像——自慰。」 李然誇張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 女作家寫愛情小說就是自慰,那看愛情小說呢? 濛濛是喜歡看愛情小說的,她推崇的,當然不是瓊瑤,好像是個死了一兩百年的英國女作家。而杜小彬,雖然是這樣憤世嫉俗,雖然是這樣侃侃而談。 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李然總還是知道的,女人說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剛好相反。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愛情好了,女人對感情的態度從來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並不代表她就不渴望擁有。 所以,杜小彬越這麼說李然越覺得前景不妙,還說不會賴上他呢,當他是三歲小孩嗎?可是,聽一個女孩子這麼曲折地表達她的愛意,到底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她,目光閃爍,亮若星辰。 「看到那個小女孩兒嗎?」杜小彬探過身子,輕聲問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飯廳裡個兒最小的一個女服務員,模樣怪伶俐的,還是個沒長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服務員裡最髒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點多了,飯廳裡也沒幾桌客人了,別的女服務員都在嗑瓜子聊天,只有那個小女孩提著水桶,低著頭,來回地拖著油膩膩的水泥地。「我小時候就那樣,我養母愛乾淨,每天都讓我把家裡的地拖一遍。八歲我就會做飯,十歲洗一家三口的衣服,還得把自己收拾整潔了,按我養父杜有康的話講,女孩子得有個女孩子樣。」杜小彬表情乖張地一笑,「可憐,是吧?我那時老想著,什麼時候我才長大呢?長大了就可以離開家了。直到現在,我一聽到人家說什麼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滿意地看著李然的反應,她知道,他心裡挺不是滋味兒的。 「也不是沒有好時候,陳梔子是鎮一中圖書館唯一的管理員,書很多她又不能累著,一個人根本管不過來。從上小學一年級,放了學我就去圖書館幫她理書,一邊理一邊看,一開始看圖畫書然後是字書。陳梔子別的沒給過我,她就給了我書。我記得看了《霧都孤兒》,就老想著等哪天我親媽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潔的房間,從此再也不用幹活兒了。」 「李然,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嗎?」 「你不是說過嗎?你要去西藏,找親生母親。」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實是我的養母。我上高中以後,陳梔子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一個月接連暈倒三次,次次送醫院急救。我當時挺害怕的,從小我就照顧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還去照顧誰呢?」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雖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對她養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養母死,又為什麼要出走,而不是留下來繼續照顧她呢? 「我現在想,我是受不了養母隨時會死的那種壓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總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這個解釋也算合理,可是從杜小彬前面的敘述看,她對她的養母不應該有這麼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李然覺得挺奇怪的。 杜小彬給他接了下去:「人就是這麼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離開樅陽鎮,離得越遠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遠得不能再遠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卻是樅陽,以後,我會寫寫樅陽的故事,還有陳梔子。」 「我太囉嗦了吧,跟你說了這麼多。」 「寫完了,拿給我看看。」李然溫柔地說。 不是他一定會看,而是他一定會這麼說。 從招待所飯廳到前院兒的正廳是個狹窄的走廊,隱約可以看到,兩個人影走著走著重疊在一起。「李然,你不討厭我吧?」 「小彬,我怎麼會討厭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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