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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打開來,100元的老頭票,有二十張。怎麼說呢?如果按他們做愛的次數來計算,他對她還不算頂大方的。杜小彬缺錢。一個女孩子,沒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還想過份好日子,她就註定一輩子缺錢花。可是她不會這麼拿李然的錢,不是這麼個方式,也不是這麼個時候。

  手裡掂著錢,杜小彬並沒有受到侮辱的感覺,雖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點兒,比如給她買件衣服什麼的。前兩天,杜小彬在拉薩第一百貨大樓看中的一件紫紅色皮大衣還不止這個數呢。別說杜小彬不懂得愛情,問題在於,像她這樣遭際奇突的女子,愛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兒。不是風花雪月的一件事兒。

  第一次從男人那裡拿到錢,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在她睡醒之前離開,把錢壓在枕下,只是沒有信封。那是500塊錢,她不到十七歲,還管那個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邊的小飯店裡碰到這位叔叔的,在她離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輕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這位倪叔叔看起來非常面善,他是個卡車司機。

  是她自己要跟著倪叔叔的車走的,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他幫她付了飯費,還要給她買火車票讓她回家。杜小彬不想回家,她就指望著碰到像倪叔叔這樣的好人,能給她找個工作。他是司機,在她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司機是很有辦法的一種人。

  倪叔叔皺著眉頭說:「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幹不了,聽叔叔的話,你還是回家好好讀書吧。」可是,他還是讓她上了他的大卡車。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開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個兒子,老婆是小學教師。聽說杜小彬要去西藏找親媽,倪叔叔表示了同情,還給她出了不少主意。他一直誇杜小彬是個會說話的聰明姑娘,有她在旁邊,開車都不困了。杜小彬說那我總陪著您開車吧。倪叔叔看她一眼說好啊。

  1月的冬天,晝短。他們一路向西開,紅彤彤的落日就在車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線下頭去了。從車窗往公路兩邊看,黑極了,夜,是兜頭兜腦直罩下來的,這是鄉村才有的,徹底的深不見底的黑夜,偶爾能聽到遠遠的一兩聲狗吠。

  汽車停下來的時候杜小彬醒了,她聽到倪叔叔說:「看你困得這樣,就在這兒睡一覺吧。」

  杜小彬記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後頭走。大概是路邊一個私人開的小旅店,彎曲回繞的好幾個院兒,她恍惚聽到他們說只有一個房間了,也沒在意。能有張床睡就不錯了,她好多天沒沾過床了。進了房,她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弄醒的,她睜開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的那張寬臉。他想幹什麼,她是明白的,可她怎麼跟他翻臉呢。她還是為他設想的,他是個好人,如果現在她翻臉了,他肯定會覺得難堪吧?

  杜小彬沒有忘記問一句:「你能給我找工作嗎?」

  他「嗯」了一聲。

  並沒有覺得怎麼疼痛,讓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強烈的味道。

  完事後,她幾乎立刻睡著了,矇矓中老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她的身體。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第二次這個人一上來就答應幫她找工作,還說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個做生意的廣西人,北海的,二十多歲。

  等上了床,這個廣西人氣壞了,因為杜小彬身上正來紅,他最多只能摸幾把。杜小彬留了個心眼,等廣西人睡著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穿好了才睡下。天濛濛亮的時候,杜小彬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昨晚就記清了燈繩的位置,這時候一個躍起,抬手先把燈拉亮了。剛走到門邊的廣西人嚇了一跳。

  「你去哪兒?你不是要帶我回家嗎?」杜小彬堵在門口說。

  「我去談生意,馬上,馬上就回來。」

  他慌了,天還沒亮呢,他能去哪兒談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聲,說:「我陪你一塊兒去吧,多個幫手。」

  廣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幾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著牙說:「你想就這麼走嗎?咱們出去評評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給她錢,一張一張地抽。

  生意人,終歸是怕事。

  這是杜小彬高中時代的最後一次離家出走,廣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門峽水庫火車站,杜小彬被公安局當盲流送回了她的戶籍所在地樅陽鎮。

  杜小彬又離家出走過,杜小彬為什麼要一次次離家出走呢?

  為她遠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這樣說,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位生母,從文學角度看一定是有的。很簡單,杜小彬出走是因為現實令她失望。是什麼令一個少女失望呢?更簡單,沒有人愛她。至少,她認為,沒有人愛她。

  不過,當她真正年輕的時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走。

  她曾經以為是關於文學的一個夢想。

  當然杜小彬是熱愛文學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還有點兒小才華。那麼除了文學她還能愛什麼呢?在80年代中期,臺灣女作家三毛風靡大陸,三毛似乎以她的個人經歷證明了流浪和文學之間的必然關係。

  到第四次離家出走,杜小彬總算明白了兩個事實:一,她要尋找的不是文學而是愛情;二,如果是為了尋找愛和溫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遠也找不到。

  其實,不要說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愛和溫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杜小彬把裝著錢的信封壓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兩天,等他的反應,他沒有打電話更沒有來找她。第三天一早,杜小彬給報社打電話,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訴她李然兩天前就去普蘭了,住哪兒?——大概是縣委招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對杜小彬來說,愛情絕不意味著等待。

  對杜小彬來說,愛一個人意味著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恥和尊嚴。

  「別害怕,我不會賴上你的。」這是杜小彬在普蘭見到李然說的第一句話,杜小彬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不管她這句話是不是真的,李然還是松了口氣。

  落在杜小彬眼裡,紮了根刺那麼難受。

  杜小彬勉強笑著說:「也許我不該來的,我聽人家說我親媽在普蘭住過,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李然更輕鬆了一點,說:「是嗎?你知道她現在住哪兒嗎?我可以幫你找找,新聞單位辦這些事還比較方便。」

  「我來晚了,聽說她已經回內地了。其實,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親媽,在西藏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個養母的,小時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著煙,聽著,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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