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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我快氣瘋了,我一腳把車給踩刹了下來,槍就扔在身邊,但我沒有去拿的意思,這是我家鄉,那是我老鄉。

  我:「為什麼?!我一直在打日本人!」

  他猶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個方向:「那邊!往那邊跑了!」

  於是我繼續逃竄。

  死啦死啦又來了,坐在我身邊,閒適得倒好像我在開車拉他望盡平原風景。

  我便對著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夢!」

  否則我無法相信剛才幾十分鐘內發生的一切。

  我拐過了一個急彎,便看見了那個從黃土崗後跳出來的身影。那傢伙穩就是等在這個必須減速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著一身我還是頭回得見的土布棉衣。上邊別的幾塊紅色證明他是有所屬的而非土匪,拿著一枝我熟不過的三八大蓋。他的臉和聲音都還沒夠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餅沒死的話怕要摸著他腦袋叫小弟弟。

  他對著我這輛疾馳而來地車叫他的四字經:「繳槍不殺!」

  我確定他周圍沒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準。我一腳踩上的不是刹車而是油門,於是我賓士在他的準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車行軸線上。這是個什麼雛兒呀?用一個直徑才六點五毫米的彈頭打飛速向他接近地目標。和我用一輛車撞蹲在路上不動的活人,誰更容易命中?

  「繳槍不殺!」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團的傢伙們一樣,帶很重的口音。

  ……他識字嗎?

  我等著撞擊和看他的軀體飛起,但最後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盤,車撞上他躲藏過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車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實在不明白我剛才的舉動……我真的有這麼怯懦?

  後來我覺得我想明白了,我對著車前方的空氣嚷嚷:「你已經死了!不要搗亂!這是我的事情!」

  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個雛兒也不知道我在嚷什麼鬼。只管拿著那枝對他有點過長的步槍登登地跑了過來。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邊的座位,我的槍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

  算了吧,我後來籲了口氣。靠在座位上。反正已經潰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沒有面子,可死又用得著要什麼面子?

  狗肉開始咆哮,它已經跳下了車,它不會容許一個陌生人端著槍這樣接近。

  我:「跑!狗肉!跑!」

  那個死G黨以為我要發難。連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後又猶豫不決地瞄回了狗肉,他瞄會狗肉瞄會我。忙得不可開交,看來打我他也許不會猶豫,打狗肉這種意料之外的生物倒還真有點猶豫。

  我:「跑啊!狗肉!跑!」

  狗肉轉了頭,疑惑地看著我。我向著那個土崗揮著手,跳過那裡,槍就打不到了:「跑!別跟著我啦!別再回來!」

  狗肉伏低了,又縱了起來,最後它嗚咽了一聲,縱跳過那座土崗,然後它消失了。我再也見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來地,它那麼一隻狗王。

  於是我呆坐在車座上,滿心清涼又滿心淒涼,紅腦殼的小雛兒把槍夾在腋下,順便還提了提剛才跑松掉的褲子。我看著他向我走來,便摘掉了頭上的鋼盔放在座上,可別鬧個一槍打不死腦袋裡還存發子彈。

  後來那傢伙便站在車邊看我和我的車,把自己的槍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槍也拿過去研究了一會,對槍他有點心不在焉,他好像對我更有興趣。

  而我就一直盯著那張臉,在心裡猜他的年齡……十七歲?十九歲?怕是又一個像我和四川佬一樣少小從戎老大不回的傢伙。

  那雛兒開始狠巴巴地發問:「會開車嗎?」

  我啞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車,好確定我不是坐在一頭毛驢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發現回嘴的勇氣都顯得很空虛。

  我:「……會。」

  於是他上了車,「脫」,他說。

  我:「什……什麼?」

  雛兒便很不耐煩:「脫。脫衣服的脫啊!」

  我愣了一忽兒,開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著脫他的土布棉襖。

  脫,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個特別的詞。去緬甸讓脫,我的團長叫我們脫,虞嘯卿又讓脫,連麥師傅都逼著我們脫了好除蟲。每回都脫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脫得爐火純青。

  脫了外邊的風衣,便是裡邊的制服,那小子一邊脫自己棉襖,一邊看我胸口那整整兩排驚歎:「花裡胡哨的,難怪總打敗仗。」

  我繼續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順便把褲子也脫了。他明顯是沒皮帶,也省了他到我屍體上扒。脫了,我的屍體便好清靜。

  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雛兒表示著不信:「吹吹吹,我可沒見過你們打鬼子。噯,得得,別脫啦,我可不想都脫給你!」

  於是我的手便停在褲絆上了。制服敞著懷。我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他把棉襖扔在我的身上,裡邊穿的衣服很單,讓他立刻就打了個寒噤,但那不妨礙他豪氣干雲地向我做以下宣言: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

  我愣在那裡,這玩笑有點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髒乎乎的棉襖披在身上……就這樣?

  那傢伙就這樣完成了他的儀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駕座上,沒大沒小拍著我一個快三十歲人的腦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忽兒:「追什麼?」

  「追你們啊!」碰上了我這種笨蛋,他只好恨鐵不成鋼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輕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絕對對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現在是我們。追他們呀!追反動派!」

  我儘量熟悉著他那些邏輯混亂的詞彙,我算是碰上一個比死啦死啦更能讓人驚訝的人了:「……兩個人?」

  雛兒理所當然地:「兩個人!」

  於是我發動汽車,在我倒車的過程中。他一直懷疑地看著我——我驚訝得有點笨手笨腳,於是他很擔心弄來了一個冒牌貨司機。

  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虜。我會讓他活到戰後的,因為我們都死了。他得活著。

  於是我再度開始了賓士。

  我們望著遠處喧天的黃塵賓士,那是我們潰敗的大軍。

  雛兒在我旁邊拍著駕駛檯子大叫著:「快快!再快!」

  我:「我不會開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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