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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他小孩心性。

  根本就沒耐心坐著。屁股早離了座子,站在車上。我靠他那邊的腳動了動。有點發癢,我真想把他一腳踹了下去——不過我知道我不會的。

  那傢伙不滿於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開始大放厥詞:「你們不行,車開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裡嘩啦的,被我們打得稀裡嘩啦再稀裡嘩啦的。」

  我:「我們沒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裡嘩啦的。」

  雛兒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論點:「嘿,我說你到底打過鬼子嗎?」

  我:「打呀。沒有誰稀裡嘩啦的。」

  我忽然有點憂傷,沒誰稀裡嘩啦的,只是心裡很稀裡嘩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個扔了鋤頭的農民,因為他像農民一樣擅長找最當下的證據:「那你們現在就稀裡嘩啦的。」

  我沒詞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翹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動動方向盤的手腳他就要飛出。後來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嘿嘿了一下子。

  於是我老實地追趕著那股子黃塵。

  是的是的,我走過的橋多過他走地路,我殺死地人多過他費的子彈,可我的團長一早就說了,他們太年青,我們太蒼老,生有時死有日,年青總會取代蒼老。

  後來我看見那些像我一樣蒼老的,黃壓壓的一片,好幾百個,車在路上,互相兇狠地摁著喇叭,看來打不了敵軍便決定把同僚吵死。沒車坐的人散在旁邊的荒原,像摔碎的雞蛋一樣攤出淌黃的一大片。

  我這輛孤零零搶上來的車做了他們的尾巴。

  雛兒便歡喜了,拍著車也拍著我:「停停停停停!停啦!」

  我猛地一腳把車踩停了,我的同僚們看見我們這兩個G軍,便像一群羊裡邊被扔進了兩頭獅子,轟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每個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雛兒跳下了車。他穿得很單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時很招展地嚷嚷著:「別跑啦!不要跑啦!跑你們的鬼啊?」

  很多人回過頭來,很多全副武裝的人回過頭來,好吧好吧,他們現在看清楚了,就兩個人。

  我在茫然中掃了一眼,掃見車上的兩枝槍,為了跑得快一點。他乾脆是連武器也扔在車上。我反應過來,便開始猛脫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襖。可不要一個趕不及被亂槍打死。剛解開幾個扣子,我就看著荒原上的那幅奇觀愣住。

  小雛兒爬上了一輛廢在荒地裡的卡車,爬上了它的車頂,開始對幾百個看著他發呆地武裝人員大叫。

  「不要跑啦!——從現在開始,你們都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

  然後我看著一枝枝槍連著彈帶扔在地上。

  於是我目睹了幾百個久經殺場的老兵,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著臉。把自己窩在車座上無聲地慟哭,因為我很想我的團長,他死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想念過他。

  我的團長說,西進吧,不要北上……

  那雛兒滿臉都是光彩,滿臉開著花,端著一個洋鐵杯裝的熱水,抓了兩窩頭,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著從奚落他的人中間過去——因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這是讚揚還是奚落。

  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帶著歡色:「這傢伙不得了。一個人,抓了三百多個。我們都不要幹革命了,交給他一個,年把功夫共產主義了。」

  於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應:「他不要臉嘛。我們全往前沖,他一個貓在後邊揀洋落。跟火燒赤壁那會的諸葛亮似的。」

  說是雛兒,可皮老得狠,立刻就忙不迭地認:「嗯嗯,我是諸葛亮,我叫豬騰雲!」

  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對:「十八歲個小孩子,你是誇他還是罵諸葛亮啊?」

  同時有人表示疑惑:「騰雲駕霧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個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懷疑他在車上就想好了:「沒多大點,不是將軍。」並且他立刻轉移了話題:「他會開車。」

  於是大家就豔羨著:「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遠處。我裹著那件棉襖,呆呆地看著他們。我算是知道他們為什麼總被我們叫C匪了,我那團剛搭好的營地,被他們占過來就用,老實不客氣。

  我回到了炮灰團,老的比獸醫還老,小的比豆餅還小,我看見七個迷龍八個獸醫九個蛇屁股十個不辣,這是幻覺,都是幻覺。

  小雛兒便在我旁邊坐下了,順手把熱水遞了給我,然後開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騰雲,我大號是全連最長的,叫又騰雲又駕霧,又叫騰了雲駕啦霧。你叫啥?」

  我:「……孟煩了。」

  他拿了塊石頭在地上劃,猶猶豫豫地好確定是哪幾個字。我奇怪地看著,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

  牛騰雲:「我識字的!我們指導員教認字!」他居然能找對了那幾個字,然後笑成了一朵花:「煩啦!你叫煩啦!」

  他叫著煩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後抱住了我的頭,蜷成了一團,那立刻被牛騰雲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過來拍打著我。

  牛騰雲:「沒事沒事。我連長說的,解放軍叫兄弟,你們叫弟兄,擰個個就都是自己人。沒別的事,窩頭還熱,趕緊吃,老鄉送來的,開水趕緊喝,我燒的。」

  我只是蜷成一團,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個惡作劇將會延續到死。後來他拍打拍打我走了。

  我對著黑暗嘀咕:「你出來……你在哪?」

  但是我沒看見死啦死啦,只看見黑地和星空。

  我身邊有一捆根本還沒及打開的鐵絲網,我便看著星空與黑夜,在上邊拉自己的手腕。

  我覺得有事,越想我越覺得我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團長再不出現,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現不過是我腦子裡地幻覺,現在的潰敗也不過是他種在我腦子裡的幻覺……但是他再不出現。

  「噯呀媽耶!他尋短見!」牛騰雲在我身後大叫著,原來這小子沒打算走遠,他是去給我捧些老鄉送的大棗過來,他撲了過來,棗扔了一地,我們倆撕巴,我掙扎著撕開我的動脈。

  牛騰雲喊得吵耳朵:「媽呀媽呀有人想不開!」

  我們倆撕巴,後來他的一群戰友湧將過來,將我死死摁住。雖說這戰俘虜太多,上校團長值不得幾個大子,可對牛騰雲來說,這是他俘獲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寶物,他的寵物。

  我終於決定放棄:「沒事啦!沒事啦!」

  他們還死死地摁著。

  我被綁在地上,手腳都綁著。一個大粗漢子坐在我旁邊的美國彈藥箱上,抽著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詢問地看著我並且誤會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裡塞,我搖頭拒絕。

  牛騰雲站在他身後,委屈得很。

  我是他們巨大的麻煩,從那以後我沒放跑一次自殺的機會,每一次都被騰雲駕霧給半路截獲,最後他發現他弄來的不是個司機,是粽子。

  大粗漢就開場白:「我是你連長。」

  我嗯哼一聲。

  大粗漢:「你這連排行老七,是七連……我說老哥,都說七連身經百戰,只要抓十個你這樣的傢伙,身經百戰也要炸營啦!你到底怎麼想?」

  我連嗯哼都不嗯哼了。

  大粗漢:「有啥想不開的?老婆跟人跑啦?」

  也算是吧,我後來再沒見過小醉了,但這犯不上嗯哼。

  粗漢就氣得要死:「拖出去斃啦!」

  他也明擺著是咋呼,我沒咋的,急了牛騰雲:「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連長。」

  粗連長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動派。」

  牛騰雲:「他不是反動派,他打日本鬼子。」

  粗連長就駁:「你牛眼睛看見啦?」

  牛眼睛沒看見,可牛騰雲花招多:「他穿了我們衣服,是自己人了。」

  連長:「他當我們自己人嗎?」

  牛騰雲:「穿衣服就自己人啊。連長你說的,七連拉了婆娘都不拉人。」

  連長就只好從側面擊破:「你有婆娘嗎?」

  這時帳篷外邊就喊起來了:「行軍啦!行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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