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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喪門星,沒有見過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離開了禪達,帶著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整年之後我還拿著軍用地圖想他到底蹦到哪兒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

  阿譯現了一臉後,唐基滿足他的心願將他調離了虞師。我知道他的小心眼裡怎麼算這筆帳,三個叛徒,只有他一個貨真價實地,沒臉見人了。

  可有誰在乎?

  醫官說失血過多要靠睡覺補,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在睡覺時成了一個少校。

  我再度地睜開眼地,便注意到枕頭邊放的一副少校銜,以及又一個勳章。現在我像張立憲一樣也有雲麾了。

  醫官在旁邊看著我,現在看得出在他眼裡我是個人物了,大人物了。

  醫官:「是虞副軍長親授的。他沒叫醒你,在床邊站了一會就走了。」

  於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來,就能從窗戶下望。就能看見虞嘯卿和張立憲,兩個人站在一棵樹下,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們從這個地方看著禪達,好像在殺時間。

  張立憲:「走吧?」

  虞嘯卿又出了會神:「是該走了。有得忙。」

  於是他們便走向他們的車。

  我被顛醒了,看著我頭頂上移動的天空,聽著車聲和人聲。我在卡車地車廂裡。在一副擔架上。又睡了幾覺,我發現我已經不在禪達。該來的終於要來,西線的日軍已經掃清,我們北上。很重要的東西被弄丟了,我好像丟了自己的上輩子——我想了很久。

  後來我對自己嘀咕著:「……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對著我的部下們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著短槍,持著長槍,我把我的團長學了個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話裡還夾帶著英文,可我自己知道還缺了什麼——那個可不能讓我的部下知道。

  我:「找不著G軍?這是平原,兩裡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麼會找不著?我知道列位,不碼個上百人不敢進有十個G軍的村子,這怎麼打?要不然老子帶著美國坦克去向他們投誠?你們是精銳,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們一樣十個敢打我們幾百個,這才有得打!丟不丟人?!」

  天是黃的,那是我們的戰車掀起來的,濃得像滇邊地霧,只是黃澄澄的,黃色中露著車影,那是三千鐵甲三萬鐵甲乃至三十萬鐵甲。我的部下瞪著我,沒一張熟臉,也驍勇也殺氣騰騰,只是茫然得很。

  我:「滾吧。撒開拉網,見了就打,不要找什麼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藉口。只要你們那邊槍炮一響,老子整個團不會落在你們後頭。」

  於是揮手便散,我現在很有威勢,我站在坦克上,看著黃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兩口,喃喃地罵。

  現在我周圍的人都叫我團座,川軍團,我的戰車火炮多過當年地虞師兩倍,我不是虞軍長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來地。我終於瀕臨我的故鄉,要在故鄉的黃土上與敵軍決戰——只是日軍已經敗淨,現在和G軍對戰。

  我:「狗肉!狗肉!」

  那是和我從滇邊回來的唯一熟悉之物了,狗肉坐在吉普車上,聽見我叫喚便跳下來,我幫著它上了坦克底盤,然後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裡塞。

  狗肉開始嗚咽,它喜歡敞篷車而不是坦克。

  我:「你當我喜歡啊?仗打起來了小太爺還好意思讓你去槍林彈雨?」我因為我這個現在只在人後的自稱而黯然了一下:「小太爺。」

  然後我把它硬塞進了炮塔,然後我自己鑽了進去。狗肉給自己找了個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等著車隊啟動,我的眼角窺見了死啦死啦,理所當然坐在我旁邊的折疊座上,跟他生前一個鳥樣。

  我不滿地嘀咕:「……又來了。」

  我後來總是看見他,我看得見死人,習以為常。

  像任何一個理性的人一樣,我當他沒有。他揶揄地看著我——真煩。

  我:「知道啦,知道啦,西進,不要北上。你要沒死試試,你也得北上。」

  我聽著周圍的車發動了,我自己的車也震動起來,他在那裡不安份地亂摸著,那是啊,他那時候哪有這個——這是能把餘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謝爾曼。

  我:「別鬧了。又要打仗了……現在在打仗。「於是我閉上了眼,稱一二三:「消失。

  我睜開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還會來的。

  我背著一枝長槍,帶著狗肉,走在華北城市的街頭。我緊了緊我的風衣,因為我裡邊的制服穿得很事,佩戴著所有拿得出手的勳章——我要亮了相准就是一個叮裡噹啷的展示櫥窗。

  路人總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很奇怪,一個瘸腿的軍官帶著一條瘸腿的狗,但他們好像又不是在奇怪這個——那種奇怪倒更像是冷漠。

  那我當沒看見。南天門都上過,誰還害怕冷漠?

  我團決勝百里,或者乾脆說,我們推進了上百里也沒找見G軍的蹤影,倒是順便占了我那青梅竹馬所在的城市。我那還在禪達的父母早就來信嘮叨,去看看她,說是關心,我可知道家父是想讓人看看了兒是如何的風光。可問題是我實在沒覺得風光,我敲人家門時都畏畏縮縮。

  門開了,我看見一個我已經快要不認識的婦人,兩個孩子縮在她的身後,我要臭不要臉地再往裡探頭,就能看見坐在院子裡的她男人全貌。

  然後她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有那麼兩秒鐘功夫我以為她要喜極而泣。

  她:「你還來幹什麼?!」

  我便有點遲鈍了:「我是……」

  她:「本來已經不打仗了,你們一來又打仗了!」

  然後門關上了,差點撞上了我的鼻子。我退了兩步,又把這門看了一遍,而且我清晰地聽到裡邊的上閂聲……她就這麼對待我,她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

  我便再次地砸門:「打什麼鬼?G匪已經被打跑了!」

  然後我便聽見轟轟隆隆,城外的炮聲。不用細辯便知道了,它炸的是我團的臨時駐紮之地。

  狗肉聳著兩隻耳朵低嘯,瘸歸瘸,它仍是一樣地兇悍。

  黃澄澄的天這會多了很多黑煙,黑煙之下我的團狼奔豕突,車象被火燒的甲蟲,人象被水淹的螞蟻,而我甚至還沒見到一個像是G軍的人。

  我的車橫在一旁,倒暫時沒人去動。我看著這一片張惶,開始扯脖子叫喊:「傳令官,一個耳刮子能扇到的距離!」

  我的副官從車那邊站起身來,一張張惶的臉,敢情他剛才窩在那邊躲其實離他很遠的炮彈。

  我:「傳我命令!全團集結,戰車居週邊,組環形陣地!」

  電臺就在車上,可他跑的方向離電臺差了十萬八千,我過了一會才意識到這是逃跑,我抬槍對他頭上打了一個連發,可看來他覺得有些東西更有威懾力。

  然後我就聽見號聲,山呼海嘯的衝鋒號聲,來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沒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會,開始發動我的車,狗肉倒自覺地就上了車,它喜歡敞篷車。

  我的團,曾經的炮灰團,曾經力拒日軍於西岸,突上南天門堅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團,轉眼之間便不存在了。它潰散是因為我的師已經潰散,師潰散是因為我的軍潰散——虞軍長曾說要用這十萬鐵甲來蕩平G黨。

  我開始狂駛,超過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們看見了會怎麼想,他們的團座居然逃在他們所有人之前——不過好像也沒人有心看我了。

  現在我終於看見了那些吹號的人了,遙遠的地平線上的一道黃潮,說實話,他們並不比我們人多,而且沒有履帶,甚至沒有輪子。但是我的車疾沖而過,我看見我的兵乾脆就扔了槍,就地在路邊坐下——他們連跑的勁都省了,直接等待著投降。

  我不忍心往後看了,我看車前,一個看來剛從地裡耕種回來的農人站在路邊,冷淡地看著我——我現在知道剛才在城裡別人看我的眼神是什麼了,是厭惡。他看著我的車從他身邊駛過,然後向那遠遠的黃色人影伸出一隻手,那只手的盡頭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黃潮。

  他:「這裡!這裡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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