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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他摸槍的時候就已經把那個空膛給拉開了,現在他直接把一發子彈填進了槍膛裡,快得虞嘯卿都沒看清他往裡邊塞了個什麼玩意,然後他把槍口塞進了自己嘴裡,槍口頂住了上顎——槍聲喑啞,聽上去像一發臭彈,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後栽倒了,和通常吞槍自盡的人不一樣,他的頭並沒被掀開,甚至連彈孔也沒有。

  一秒鐘地沉默後便炸開了,虞嘯卿抱住了他,張立憲在搖撼,唐基和那幫便衣的頭子同時在發號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樓裡沖的,往空地上跑地,根本不知該往哪裡去的。槍立刻被便衣搶走了,虞嘯卿從地上撿起一個彈殼,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從哪裡來的。

  我慢慢地下了車,木立在車旁。我不打算過去,他如果決定死了,那就沒人攔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讓人回天乏術。

  便衣頭子在那裡嚷嚷:「哪裡來的子彈?」

  他的手下倒還比他好點,因為眼下的麻煩似乎主要由他們的頭兒承擔:「他脖子上掛了顆子彈!」他把那條空索給拉出來:「沒啦!」

  便衣頭子:「那就是彈頭加了個空彈殼!火藥都倒光啦!否則能讓他帶進牢?!」

  我聽見又一聲清脆地槍響,我回頭,看見峙立在白線邊的行刑隊裡,克虜伯跪著,他跪著,把槍口支在自己的下頦上——他已經把自己的腦袋打穿了。周圍亂成了那樣,行刑隊還要按規章站著嚴整的隊形,一時沒人去管他。

  我便搖搖晃晃地離開這裡,我知道,我的團長和我的團,他們在禪達的生命真的已經結束。

  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貪吃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會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隊只是為了和他的團長死在一起,令下時他會恐怕向他痛恨的任何東西開槍,除了他的團長。可團長沒等他就走了,再沒人來說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喪失了意義。

  遠處在喧嘩,已經確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虜伯安安靜靜跪在那裡,像要說我餓了,又像要跳起來說打一炮吧,那不過是他表達自己的兩種方式,我們一直因他的呆滯而忽視他的內心,而他心裡在翻江倒海。

  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個人在山道上曲裡拐彎地走著,有時我很想哭,有時我很想蕪便衣們終於從那間囚室裡找到了那發子彈的根源,他們在書裡找到了死啦死啦夾進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頭都已經被剝去。

  我走在山道上,禪達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遠的地方。

  路會很長。

  唐基會發現一堆沒有硫磺和硝石頭的火柴梗,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傢伙填進了他的幸運彈,那樣的子彈傷不了任何人,除了一個敢用彈頭撞擊上煩,用衝擊力讓大腦瞬間死亡的人。他終於安寧了。

  安寧之前還要製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槍可是從他不喜歡的人手上接過去的……現在那些人恐怕要費心偽造一個處決現場,再也無法理直氣壯。

  我真的開始笑了,後來我坐在路邊抱著頭笑。

  一輛車在我面前停下,張立憲開著車追了上來,他把著方向盤,可看起來更像個迷了路的人。

  張立憲:「師座讓我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一任何地方。」

  我上了車,我坐下:「回家。」

  張立憲:「……哪裡是家?」

  我:「他說西進。西進就是家。」

  於是張立憲發動了車,西進就是家,西進還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倖存者。

  我回頭眺望禪達,看見一隻巨大而兇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躥不起來,它像我一樣瘸了。

  狗肉你知道嗎?

  我們的車在泥濘坎珂的路中前行,路邊的同袍們面黃肌瘦,精疲力盡,每一個都像足了我那些挾著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窩子的弟兄們。

  我現在和那些在路邊艱難跋涉的人一樣泥濘了,因為我也是跋涉到這裡的,打南天門下來之後我第一次有了武裝,我看著我同樣泥濘裡滾過,火焰裡燒過的那些炮灰團弟兄們,倖存者們,寥寥的一個排。炮聲在響,鎮子裡騰起爆塵,中國兵的喊殺聲,攻勢已經發動。

  我:「你們來過,這裡是銅錠。」

  但是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沒來過。」

  喪門星把他剛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來過。」

  我便啞然地看著他們,於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來接我父母的人我父母仍健在,他們倒已經快死光了。」

  於是我便換了個話題:「竹內連山就在這裡。他最後一個據點。」

  沒人說話,用不著說。又能如何?殺唄。

  我:「團長已經死啦。」

  他們只是安靜地聽著這個事實,他們早知道了,不說也都知道。

  我:「你們想死嗎?」我這樣做著我的戰前動員:「現在這裡每一間房子都是堡壘,他倒在這裡又造了個南天門。你們想死嗎?——我想。想死的就跟我來。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後我沖進那個燃燒的焦熾的地獄,他們跟著。一輛支援我們的坦克隆隆發動,餘治在炮塔上露著半截身子,指揮著車手向那些火力點傾瀉炮彈。

  我們奔躥於巷道裡。向任何穿著和我們不一樣衣服的人射擊,這裡已經沒有中國人了,全是日軍。

  我瘋子一樣地大叫著:「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這權且算是戰鬥口號吧,他們也一塊嚷嚷。我現在像死啦死啦一樣掛著枝毛瑟二十響,揮著衝鋒槍,甚至連我東拼西湊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個小丑一樣下意識地模仿他,可我現在最好不要這麼想。

  餘治的坦克中彈著火了,那傢伙跳下車來,撿了條步槍和我們一起衝擊。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惡趣味。

  廝殺。砍刺,射擊。撕和咬,日子過了,激情和平庸卻一再重複,我說那只是木頭挨著了火,於是漫長的倦怠和懷疑,最後我決定相信火光的價值。

  「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我像迷龍一樣叫喚。象死啦死啦一樣殺戮,像獸醫一樣悲傷,像克虜伯一樣忠誠。可是忠誠於什麼?殺竹內連山,仇恨終於有了方向,可殺了又怎樣?

  我們沖到一處院落,院外中國兵的屍體堆得幾與門檻一樣高,餘治冒冒失失沖了過去,然後在攢射下倒下了。我沖向那裡時先往裡邊甩了一個手榴彈,但紮進門檻時我發現心機白費了,日軍把一口鐘完全扣在地上。在鐘壁上鑽了個槍眼,從裡邊用機槍掃射——手榴彈的彈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鐘壁。

  剛看清這情況時我就被幾發子彈穿透了。

  喪門星不要命地沖進來,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扣動扳機了,我用衝鋒槍向著那口銅鐘掃射,於是……那真是永世難忘地聲音。

  視野變得越發模糊。我被喪門星拖著,仰面望著黑煙籠罩的青空,一架重轟炸機正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最後地印像是從敞開的艙門裡滾落出的那個重型炸彈。

  那幫顧前不顧後,顧外不顧裡的傢伙後來在世界上最瘋狂的鐘聲中被活活震死。

  我睜開眼,我在醫院。這絕非不辣呆過的那種醫院。它是正兒八經地野戰醫院和軍官病房,我覺得被單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臉看那裡放著的幾個水果罐頭。

  我現在是一個被輕機槍攔腰掃過的人,等我能動的時候會去研究為什麼被鑽了三個眼居然還沒斷送我的小命。

  「竹內連山后來被一架過路的轟炸機稀裡糊塗化為飛煙,我喊啞了嗓子還是終歸虛妄。攻下銅鈹後,炮灰團所剩無幾的弟兄們去給團長扶樞,我還寸步難行,失蹤日久的阿譯包辦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樓梯口看著她和迷龍的睡房,房間終於收拾過了,像是迷龍沒死,她等著迷龍從祭旗坡回來時一樣。於是她轉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寶兒坐在往下地臺階上,聚精會神地玩著他的玩具。

  我的團長心願得償,他出殯之日,迷龍的老婆孩子離家北上。活人不該那樣過日子,就像他對她們說的,中國大得很,不止有挨著緬甸地雲南。

  那支小小的殯葬隊抬著棺材自街上走過,它沒法不小,因為就剩下了這麼多。阿譯挑著招魂幡,在前邊領框,狗肉在後邊瘸著,它來押樞。

  沒有吹打,沒有喧嘩,只是安安靜靜地把一個過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個一條腿蹦著的傢伙從他們對面蹦了過來,蹦到這裡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樞鞠了一躬,然後唱他的蓮花落,這回他唱蓮花落可不是為了討錢。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話,叫聲大爹和大媽。

  湘江邊上我長大,怒江前線把敵殺。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敵堡炸。

  為國為民去拼命,衝鋒陷陣我不怕。

  只想勝利回家轉,依然耕田種南瓜。

  龍陵前線殺得緊,兩軍陣前掛了花。

  野戰醫院鋸斷腿,剩下一腳難回家。

  因此沿街來乞討,當兵殘廢做叫花。

  殘湯剩飯給半碗,變鬼也要保國家。」

  在他的眼裡阿譯們漸行漸遠,但在阿譯地眼裡也未嘗不是他漸行漸遠,最後他們就這樣消逝于對方地視野。

  「不辣瞎吹。」喪門星坐在我的床邊,剛殯葬完回來的他還掛著孝,是給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兒打過松山,打過龍陵呢?他往下還要說打過騰沖,打過高黎貢,打過保山,打過同古呢。」

  我就強打精神地笑:「打過。都打過。」

  喪門星沉默了一會,就也同意:「是都打過。」

  我:「喪門星。要回家啦?」

  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標識都已經卸掉了。他甚至是穿著便裝的。喪門星便摸摸他貼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我們可都是最走運的。」

  喪門星:「煩啦,我怎麼這麼想……」

  想什麼也不用說了,他直接就把臉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撫著他的頭毛。

  我:「哭吧。」

  醫官就在門口叫喚:「你不要壓了他的傷口!」

  我:「滾蛋!滾你媽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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