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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第四十一章

  進去了以後便有一個人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兩種表情在他臉上迅速交替,先是「來了」,後是「何必」,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動起來都像是拿來氣人的,於是虞嘯卿的臉色比進來前更加難看,只怕他真是虞嘯卿的剋星,我路上那樣氣老虞都未遂,他剛和虞嘯卿打了個照面,老虞已經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張立憲在發呆,像我們去見一個並不是很熟的將死之人一樣。我則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打量著他所處地這個小間,比我那個二乘二乘二的空間好多了,顯然整治他的人也發現整治他是沒什麼意義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張椅子,甚至還有一本書,我們進來時他正在看那本書。他今天穿得很鬆快,被卸掉了軍銜的軍裝掛在椅背上,穿著乾乾淨淨地配發汗衫,他半敞著胸口,露著脖子上掛的那顆幸運彈,氣色比按時去嗑藥那會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T媽是待宰的豬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嘯卿回頭嚴厲地瞪了我一眼,顯然他做這麼大功夫來了這裡,不是為了方便我們鬥嘴。

  虞嘯卿:「我來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錯的。這些年仗打的,難得有人像我這麼狗運的,死之前還能有空想想事。」

  虞嘯卿:「願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遠也不要想通。四萬萬個腦袋拼出來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變。做該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幹嘛?學了你拿些土皇帝訂的規矩照人腦袋上瞎扣?你看我們張營長都被你逼成了什麼樣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讓你無法跟他生氣。而張立憲一直在怔怔地看著他,一被提到便趕緊做了個面無表情。

  虞嘯卿:「我今天不是來和你鬥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師座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說過的胡話。」

  虞嘯卿:「……你現在也知道你那天說的是胡話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進這裡來的那些話?不是胡話。」

  我無心去聽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把手伸進了口袋,摸著口袋裡藏著的東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發顫,張立憲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裡我一定更像那個就要送去吃槍子的人。

  而虞嘯卿在那裡忽然變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麼打哈哈!我對得起你!早幾天只要你認個錯我還救得回你,現在我已經被你逼得走投無路!」

  死啦死啦:「我認錯。我那天是說滑了嘴。最要緊地話沒說,現在說了。希望師座揮師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時候想得起來。我們根本打不過G党,三萬三十萬鐵甲,三百萬都會一潰如沙,我們會慘過南天門。」

  那兩位又鬥上了牛,兩個腦袋幾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嘯卿對G黨什麼的並沒有那麼多的憤怒。他為之憤怒的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你真地是G黨嗎?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只要十萬鐵甲,我讓你做了死鬼還無党無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個不願意和你們一起伐異的同黨。打了太久的戰,打得你手一指我就會撲上去,就像我的一個朋友,我一說,狗肉,上——它就撲上去。我不想那樣。你想?」

  張立憲望得很緊張,因為虞嘯卿幾乎是在掐著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沒有在聽,完全無心聽。現在虞嘯卿是背著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裡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張立憲的屋裡貓來的——我一直盯著虞嘯卿腰上地那枝 手槍。

  我的蠢計畫終將現形,它會讓我的團長笑掉大牙。拿刀換槍,拿虞嘯卿換回我的團長,然後我們逃進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會覺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們。

  而那兩個傢伙仍在那裡做著爭執。世界上沒人能被另一個人說服。

  死啦死啦:「……殺上癮了的總要被人殺,就像現在地日軍。錯一定輸給對。年青總會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歡盛氣淩人,可你我其實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黨。我不瞭解G黨,可不能因為不瞭解就大開殺戒——總算從殺場上退下來了,能象人一樣想事,我就這麼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樣衰老。」

  虞嘯卿咆哮著,拳頭就快頂到了死啦死啦臉上:「衰老?!」

  拳頭變了指尖,指著我和張立憲,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嚇了炸掉,我忙乎著把剛掏出來的刀子縮回袖筒。

  虞嘯卿:「看看他們!這樣的青年我們有百萬之眾!衰老?!」

  死啦死啦看著我和張立憲歎了口氣:「所以更加……你們來地時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頭子出去。」

  我倒沒什麼反應,我心思也不在這上邊,張立憲發夢一樣點了點頭,那可讓虞嘯卿更加生氣。

  虞嘯卿:「老頭子……幾年來拿命相護地東西,你就給了這三個字。」

  死啦死啦:「到頭了,會年青起來的。否則這麼好些人死得真就全無值償了。我們會等來個想不到地東西,它終究會比我們好,沒有這個,我死到臨頭又如何笑得出來?……噯,有煙嗎?」

  剛被虞嘯卿嚇了一跳,現在又被他嚇了一跳,我正盯著虞嘯卿氣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著刀尖,而那傢伙沖我們捏著兩隻指頭。

  我和張立憲都搖頭。

  虞嘯卿:「你確實是死有餘辜。」——但他仍然摸出一隻皺巴巴的煙扔給死啦死啦,那還是在車上張立憲給他的,因我的火柴劃不著而倖存了。

  死啦死啦:「怎麼咬得全是牙印?」

  虞嘯卿冷冰冰地伸手討還,死啦死啦當沒看見,又沖我撮指頭:「你肯定有火柴。」

  我還不如給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側,他們看著我怪彆扭地用另一隻手把火柴掏出來。我把火柴遞了給他,他伸了手來接,我看著他脖子上那發廢子彈在燈光下跳躍和閃光。

  那傢伙在耳邊搖了搖,聽裡邊還有多少內容:「歸我了。」

  我們也不吭氣,我們都知道那火柴劃不燃。然後他抽出一根,動作幅度很大,擦的一下,一團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點著了他的煙,拈著那根火柴等著它成為灰燼。我們從最初的訝異中恢復過來——也許是在我身上已經烘乾了?我這麼想著,直到我看見虞嘯卿怪誘人的後脖梗子——

  虞嘯卿也在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團火,一個完全無防備的身影。

  死啦死啦:「我們是不是要假裝我很該死?假裝我死得很壯烈,是戰死的?」

  他在眼角裡瞟到了我的異動,我已經猛撲了過去,一切順利,原來就這麼簡單,我箍住了虞嘯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計被張立憲拿來什麼都削過的刀子對準他的動脈。

  我:「我不是要傷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禪達……」

  虞嘯卿的最初反應比我想像的慢得多,他幾近木訥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著我把話說完,然後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著我往牆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許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點,我一口氣岔在那裡,整根脊推倒好像成了幾截,然後我被他一個過肩給摔在地上,持刀的手還被他抓在手裡……根本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天旋地轉地看著我的頭頂。虞嘯卿看著我,一邊擰著我的手腕,要讓我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把刀給放下,他的表情複雜得有點悲傷。張立憲正一臉茫然地湊過來,得啦得啦,用不著他來幫手他家師座也穩贏了,我只要知道他會好好地對小醉。我的團長坐在那裡,居然就沒動過,也不知是非得看著火柴燒完還是看我們的雜耍。

  虞嘯卿:「……你還是要跟著他?」

  我:「從來就沒人跟過他。我們都只是受夠了渾渾噩噩,還有你習慣了的顛倒黑白。」

  虞嘯卿於是更使勁地擰我的手:「撒手吧。我當這事沒發生過。」

  於是我更加緊緊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儘管手腕被擰著,虞嘯卿也許拿手指都能把它從我手裡彈倒地上。虞嘯卿歎了口氣。抬起了腳,打算把我的整只手從手肘上踩斷——他不喜歡輸。於是我萬事皆休地看著我的團長,火焰已經快在他的手上燃盡,萬事皆休。

  虞嘯卿那只腳一直沒踩下來,最後輕輕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見他一臉的空洞。

  瞪著空空洞洞的牆。他腰上地槍套已經打開,張立憲拿那枝槍頂在他的頭上,張立憲在發抖,還眼淚汪汪,但絕對不用懷疑他會開槍。

  張立憲:「求您放了他們倆,師座。如果我頂著我自己有用,我就頂著我自己了。」

  虞嘯卿:「我腳底下踩這個造反,我刮目相看,因為他是他的人。你就萬死莫贖,因為你是我的人。」

  「我們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裡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說的話真解氣,也不知道在他心裡打多少轉了:「您現在很弱,您都怕一個人呆著,可又恨我們。你裝成什麼都踩在腳下。可踩著他我也沒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經做過虧心事了,我是不想您為了那點虧心事成了怪胎。」

  虞嘯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氣得發抖了:「好極了……好極了。」

  我忙著從他的腳下掙出來,而張立憲還在那裡中心栗六地:「等他們走了我會給您一個交代。」

  虞嘯卿:「打爛自己腦袋的交代嗎?我沒空去看你的屍體。」

  張立憲:「……您也沒空去看小何的屍體?還是您這輩子反正會有幾千幾萬個小何?」

  張立憲不再說話了,他也不抖了,他讓自己退到一個虞嘯卿拳腳難及的距離。省得遭了像我一樣的下場。說真的。在劫人上邊他比我內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還冒著青煙的灰梗子,看見他臉上隨青煙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便瞧著我:「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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