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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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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猶猶豫豫地開始起步,他的衣服從我手上滑脫。我顧不得眾目睽睽,叮囑那個也許根本沒在聽的背影:「就說感謝栽培!」 檯子並不高,也不遠,他沒去走階梯,而是用一個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遞了過來。他沒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縮縮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陽光下的夜蟲子,就是讓人看了難受的。 虞嘯卿瞪他一眼,順便跺了他的腳尖,就虞嘯卿來說,那實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開始笑:「我們這個龍團長,衝鋒陷陣在前,下來了卻訥訥無言。就應了水泊梁山黑旋風那句話,卻吃我殺得快活!」 他在笑聲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個喇叭,好吧,不說就不說,唐基遮得過。絕對遮得過。我也鬆口氣,他今天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我簡直有點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說我是個招魂的……」 儘管是猶豫不決外加含糊不清,但他總是開始說了,唐基便只好讓了一邊。死啦死啦也沒用喇叭。剛開始幾個字像是對自己說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於是他便重複了一遍,聲音大得發炸。 死啦死啦:「我說我是個招魂的,那是騙人,可騙得多了,我真以為我在給弟兄們招魂。狂妄得很,該遭天譴的狂妄。天譴已經到了,剛到的,我剛搞明白,原來我不是招魂的,我是個挖墳坑地,兩年,三千個人的墳。 我最該做的是讓我活著的弟兄們回家,我在這給死了的弟兄們挖墳,挖一輩子的墳。可是你們說人死得不夠,再去打仗。」 他停頓了會,戳在那裡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湧了一下,被虞嘯卿拿手止住了——虞嘯卿氣惱地看著他的冤家對頭,他還在把這理解成一種個人意氣之爭。 死啦死啦:「師座說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戰百敗的天才,偷雞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虛的。我現在說實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傷又驕傲,那股吹破天的勁又上了臉,本來從南天門上下來後它已蹤影不見:「實地就是,我只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麼一個狗屁不通的天才!條條路都走不通,可我還是做不到,做不到你們要我做的,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淩弱小說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 他後來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氣還是說得自己難過了。周圍一邊嗡嗡之聲,虞嘯卿站在他一米開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但是有了我們所見過最難看的神情——幾乎不亞于唐基。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別再說了。」我念咒一樣的嘀咕。 張立憲在發愣,餘治地嘴合不上,克虜伯同時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喪門星看著自己的腳尖,阿譯在那裡使勁擰自己的指頭,像個女人。 我:「這個坑沒底,你他媽別跳。」 但是那傢伙抬了頭,看著所有人。他又怎麼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內戰說成無奈,把屠殺說成必然之舉。我平生最快活的時候居然是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因為在那裡敵人就叫作敵人,穿和我們不一樣的衣服,向我們開槍,魚和網的關係,死和活的問題。現在,我說了這麼些話,你們再用不著我了,你們就當我是瘋子。」 虞嘯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鐵青的臉色來說,他絕沒把眼前這傢伙當作瘋子:「帶下去。禁閉。」 死啦死啦:「可是我還有袍澤弟兄。我倒是開脫了,我還沒幫他們……我得幫他們。」 儘管烈日,虞嘯卿說話的語氣冷得像要呵氣成冰:「你幫不到他們。」 那傢伙在臺上看著我們,笑得有所圖謀又有點心碎:「……我現在就幫他們。」然後他就提了提氣,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們爬到祭旗坡上也聽得到:「——請師座讓我帶著G黨的軍隊去蕩平日寇吧!」 人群中轟了一下子。台後開始騷動,虞嘯卿已經不再鐵青了,而是有些慌張,他往台後掃了一眼,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居然能夠讓他慌張——然後他自相矛盾地下著命令。 虞嘯卿:「你發神經了!下去!——李冰!李連長!禁閉!」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聲勢倒是更壯:「——請讓我帶著G黨的軍隊在中原與日寇決戰吧!」 然後人群就從台後炸開了,幾個人揮舞的不是槍桿子,而是包膠的鉛棍,技能真是嫺熟之極。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們看著人腿紛錯中我們那位團長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個人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再也不能發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聲音。 我們哄地一聲便往臺上沖。完全無人發起,全是在南天門上給生造出來的本能反射,連阿譯、連張立憲、連余治,全在其中。幾十個槍托把我們砸了回來,幾十條槍栓在我們周圍拉動,幾十個槍口對準我們。 我架穩了被一槍托砸得頭破血流地張立憲。阿譯不分青紅皂白地護住我們。當弄清對著他的是什麼時,他便開始在正午的陽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擺子。 我越過阿譯抖得不成話的背影。看著臺上虞嘯卿束手無策地看著,唐基蹙著眉頭觀望,那幫人——肯定不是軍人,他們穿著青藍色的便裝—— 用繩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後者唾沫橫飛地還打算再嚷那麼一句,一棍子敲了上來,讓他被繩子勒住地頭也低垂了下去。 槍托揮了過來,輕鬆就越過了阿譯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個槍托在我眼前越變越大,於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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