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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她只能看著那張大修過三次的床。這張床讓我們一幫人全部累折。但記載著她已知的全部瘋狂和歡樂,她和迷龍全部徒勞了的辛苦。

  迷龍光著個膀子在屋裡踱。大發感慨,踱得也縱橫捭闔,在他正計畫的事情上他的威風怕頂得兩個死啦死啦再加兩個虞嘯卿,原來迷龍也有龍行虎步的時候。

  迷龍:「……這種事我第一眼瞅見你就定啦!咱們再要三個兒子,老大叫了雷寶兒是吧,老二叫龍寶兒,老三叫虎寶兒,老四就叫慈寶兒。你要是不樂意,老二就叫慈寶兒那也是好商量。」

  上官戒慈:「那要是女兒呢?」

  迷龍:「我生不出女兒來的。有你一個女的就夠啦!」

  對著這種瘋話,上官戒慈就只好就疊衣服:「迷龍啊迷龍。」

  迷龍:「咋地啊咋的?」

  上官戒慈:「這裡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種竹子啊。」

  迷龍:「嗯哪,我東北人種竹子幹啥玩意啊,要種也是白樺樹。」

  上官戒慈:「迷龍迷龍,我在說種樹?我在說你的三個兒子。你要真想他們來這世上,就得在家呆住了,半個月,一個月。你在家種麥子是這麼種的?撒把種就跑?」

  迷龍:「嗯,我們那土可肥啦。」

  上官戒慈:「……迷龍!」

  迷龍:「噯呀不好了,今天發餉,我得去盯著,不盯著他們就能把欠我的錢貓了,貓了就沒錢進貨了,咱家就斷頓了。王八蛋也斷頓了。還真是少不了我啦。」

  他是滿屋裡奔忙著說地,收拾點這個,收拾點那個,死啦死啦要來行賄的零碎、拿來跟我們得瑟的食物、欠條子,收拾出一個包來。

  上官戒慈就瞪著他,剛開始是生氣的,後來簡直比看雷寶兒還要多了些溺愛。

  上官戒慈:「……迷龍,你娶了幾房老婆?」

  迷龍:「啥?啊?……嘿嘿。「他介乎於打馬虎眼和感慨之間:「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上官戒慈:「所以你想要兒子。」

  迷龍:「嗯,嗯。要兒子要兒子。」

  嘴上飆勁,腳下也飆勁。踢裡空通地便下了樓梯跑作沒影。

  後來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戶邊看,迷龍早已跑出了院門,順帶著給雷寶兒狠狠啃一口,然後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個瘋子,跑出很遠了再回頭望一望,蹦兩下招一下手。然後再跑得像個瘋子。

  於是迷龍在陣地上就瘋狂地想念老婆,再加個兒子,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瘋狂地想念陣地上的人渣,再加上個他崇拜地死啦死啦,他的妻兒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最後他永遠顧一頭拉一頭地奔忙。生命很短暫,迷龍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遠只能做足熱身工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裡,所有這些的瑣碎讓她分崩離析。每天一百遍,然後還得讓人看見一個完整地自己。

  上官戒慈:「別來了別來了,迷龍,這房子得收拾。這是咱們家,這家不能這樣。」

  那近乎於告饒了。迷龍沒有回應,於是上官戒慈遲疑著去碰那張現在也許連豬都不樂意睡的床,遲疑得像是我們去排除踩在腳底下的一個地雷。

  她當時沒時間收拾,等她有時間收拾時迷龍已經死了,她再也捨不得收拾——也許她這輩子再也無法收拾。

  但是上官終於從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象從泥沼裡拖出來的。上官便無法不想起迷龍那天像個熊瞎子一樣拆自己的房子。她便撲的一聲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別來了。求求你。走吧,迷龍。「上官戒慈哭著對自己的笑說。

  然後她迅速擦乾了眼淚,因為她聽見有人在敲家裡的院門。

  院門在被敲響,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三聲,節奏有些機械。

  上官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著院門,雷寶兒看了她一眼,掉了頭乖乖地吃飯——乖得有些陰鬱。

  上官站了一會,回去。她不打算開門,於是那三個也就當沒聽見人敲門。

  門沉默了很久,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又被人敲出三響。

  我比上回離得更遠,離了個拿手槍打估計得精瞄的距離,瞧著死啦死啦又把門敲了三響,然後退到一個手榴彈爆炸的安全距離之外……也就是對街。

  門仍是沒有動靜,死啦死啦仍是像個鬼,只是有一雙越來越像人的眼睛。

  我們看著門像看一個點著的炸藥撚子,可它他媽的一直不炸,後來我決定走過去。

  我:「你想什麼想什麼?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嘴裡那股藥味隔三米還能熏人一跟鬥?」

  死啦死啦就有些遲疑,他一直在遲疑,可就是不生退縮之心:「……炮彈總不能兩次落一個坑裡吧?」

  我:「誰說不能?我們就見過!親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難過,我知道。「我寬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經拍打我一樣:「想喝酒我捨命陪,要燒雲土我都去給你找來,非得跑來喝耗子藥?」

  他不吭氣,只是站在那裡,望著門。門沒看,他望了很長的一氣。

  死啦死啦:「我不是尋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著門,我就盯著他:「只是全民協助那塊的藥已經快用完了,這是實話。」

  死啦死啦:「哦。」

  我:「我走了。」

  這是實話,我走了。這是假話,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我開始摳老百姓家的牆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門,然後退回足一條街的距離。

  後來下雨了,我看著那只落湯雞蹲在雨地裡。用樹棍和手指頭在搗騰什麼。我悻悻地偷窺了很久,發現他是在用樹棍和手指頭搶救落水的螞蟻。

  後來我也看著我腳下,那裡也有在雨水中掙扎求存的螞蟻。

  此時此地,我是它們的上帝,我可以救它們或者不救它們,現在我地心情很壞,壞到我希望它們像迷龍家門外蹲的那個人一樣死去,我不想救它們。

  後來我蹲下來使用樹棍和我的手指頭。

  對錯很重要,做虞嘯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們。

  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死啦死啦正踩過水窪。去敲他的又一次門,門沒被敲到便開了。於是死啦死啦便看著上官戒慈平靜的臉。

  似乎她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叫迷龍的死鬼傷慟,似乎她從來不曾刻意謀殺眼前落湯雞一樣的傢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裡,呆呆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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