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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我睜開眼便立刻嚇得清醒了,李冰,帶著幾個兵,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連忙站了起來,並儘量問心無愧地把自己抹平整點,儘管我不知道有哪裡又問心有愧了。

  李冰:「怎麼回事?」

  我:「……什麼怎麼回事?來跟美國盟友敘敘舊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著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著我的神情。

  我便沖著已經被我們擠到另一個屋裡去睡了的全民協助,他正很中國地跑到院子裡來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個茶壺:「YES?」

  全民協助抬頭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幾呢:「YES!YES!」

  李冰卻仍狐疑地看著我們堆了快半桌子的藥水、和造得很草根的洗胃器具:「……那是怎麼回事?」

  死啦死啦:「喝多了,看見老朋友高興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

  他剛才還是睡著的,現在說話卻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裡等著李冰來一樣。後來他用了一種絕非挖苦地腔調,而是憂傷得好像夢遊一樣,也許他知道那才是會最讓李冰頂不住的,挖苦只會激起反挫。

  死啦死啦:「……那是因為打了勝仗。大勝仗啊。」

  李冰的嘴角動了動,最後,什麼也沒說,帶他的人走了。

  我睡著躺在吊床上輕輕晃蕩的死啦死啦,一通折騰下來,他活似個鬼,折騰他只有那雙憂傷的眼睛還似個人。

  死啦死啦:「……是發夢也沒敢想過的大勝仗啊。」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頭,他覺察到了,回頭看著我。於是我什麼也沒做,只恨恨地出去。

  我:「……該死的阿譯。」

  死啦死啦獨自一個,在光和影子裡微微晃蕩。

  謀殺戰地長官是殺頭還是車裂呢?不會仁慈到槍斃的……我不敢替迷龍他老婆想。只發現一件事,儘管炮灰團死得連皮帶渣都快要不剩,我們還是別人眼中地禍患。

  迷龍老婆和衣睡在一間能讓任何人都瞠目結舌的臥室裡,這裡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張足能占掉半個房間又修補了很多次的大床,一個被推倒的衣櫃斜壓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龍老婆蜷縮在那一團混亂的縫隙中間,這屋裡就像被炸彈炸過,這屋裡被一顆叫迷龍的炸彈炸過,所以不管怎樣,這仍是她的世界。

  所以每天起來仍能那樣周正地出現在別人面前,那是她獨有的特異Jb能。

  雷寶兒是睡在另一個房間裡的叫道:「……媽媽?」

  迷龍老婆便立刻醒了,醒來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並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睜眼的第一陣哀慟過去後才能出聲。

  迷龍老婆:「寶兒?」

  沒再出聲,雷寶兒地喚聲本來就是很惺忪的。

  於是她就瞪著這個禪達獨一無二的房間,原來就是禪達獨一無二的,現在還是,但現在是她一個人的房間。

  於是她醒來了,不要吵醒寶兒,不要吵醒孟煩了他爹,然後她開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長旅途。

  迷龍老婆在鏡子前收拾著自己,拭去困極而眠時蹭上的每一小點髒汙,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龍就要回家一樣。

  她複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時我們沒人去記她的名字,後來她丈夫不在了,她對親手殺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藥,我才記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僅僅是迷龍他老婆,實際上她遠比我們完整得多。

  開始生火和冒煙,上官戒慈開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儘量像這個家裡什麼也沒失去一樣。

  該做飯了,做三個人的……哦,四個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對自己這麼說,該什麼了,該什麼了。該過去了,該忘記了,她從小受的就是恭謹和守律的教育,那東西在南天門上被迷龍這傻鳥釘進棺材了。該撿起來了,她對自己說,該過新生活了。

  上官戒慈每天幾次例行打掃,細得很,細到連迷龍那個死剁了頭的臨上南天門前扔在院裡的活計都要打掃歸置了,沙歸沙,土歸土,鍬歸鍬,跟錘子什麼的工具放一類——那個死貨當時號稱要把院子裡裝上排水簷的。

  蒸屜冒蒸汽了,早點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計去廚房。她不是那種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條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來,收拾一下雷寶兒昨天扔在院子裡的玩具,她想起來這東西是迷龍拿炮彈殼做的,於是她所有的有序亂了,快步沖進了廚房。

  於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會找地方,廚房裡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響的來掩飾她的哭聲,好吧,又止住了,她揭開蒸屜,正好把腦袋伸進冉冉的熱氣中間,蒸去哭過的痕跡。

  早飯做得了,有條有序的擺放在灶臺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飯。

  於是上官戒慈站在那裡發呆。過了一會她告訴自己,「該掃地了。」

  地是本來就在掃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飯了,也許在其他人眼裡看來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裡,已經無處不是混亂了。

  她又一次下意識地去收拾了迷龍的工具,然後發現那是毫無必要的,她已經收拾過很多遍了。

  於是她告訴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見迷龍坐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叮噹二五,把那些鐵皮敲打成據說將讓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簷,忙成那樣丫還有空沖她做著色迷迷的鬼臉……也許往下五分鐘不到他們就又得回去折騰他們家床。

  上官戒慈:「……別來啦。」

  她堅持著掃地。

  但是院子很乾淨,不需要打掃,院子只有迷龍回來了才會變髒變亂,迷龍會和雷寶兒一起把什麼都倒個個,把什麼都搞髒搞亂。

  但是她回身時發現我父親起了。我父親悲傷地看著她。她並沒在人前顯得悲傷,但她那種悲傷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頭開始歎氣,發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一向順服的母親居然拿一本書要輕不重地打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趕忙地把書奪了過來,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親:「不要拿書打。」然後他居然也就此收聲。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樣去了廚房,再出來時她把做得的早飯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飯了。」

  然後她逃跑,在這個小小地世界裡有那麼多東西需要她去逃跑。幾乎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拿著簸箕和掃帚抹布上樓梯。然後遇上了剛剛睡醒,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哭泣的雷寶兒。

  雷寶兒便向他媽媽提出今天的第一個要求:「我要龍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寶兒領往桌邊,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張小凳上坐下。

  迷龍總在不經意的小事上顯出他的厚道,譬如堅持在爸爸的稱呼上冠以一個「龍」字。以便雷寶兒記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禪達最皮的孩子現在成了最愛哭的孩子,他媽媽從沒告訴他已經失去了隨時可踢地屁股和隨時可騎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許用鼻子聞聞便真相大白。

  雷寶兒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親幫著喂。

  上官戒慈便告誡——對兒子她並不像迷龍那麼溺愛,這導致迷龍迅速佔據了雷寶兒心中的第一位置。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來就會甜絲絲地告訴自己,這樣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飯。」

  她沒種和三個人一起吃早飯,我父母偶爾的眼神總是提示她關於悲傷,於是她離開了桌邊,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該打掃了,睡房無論如何是該打掃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龍炸過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潰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上官戒慈:「別想了。別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裡發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沒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發呆。

  上官戒慈:「別鬧了迷龍,求求你別再來了。」

  可是迷龍並沒有來,她最後還得起身,去打掃那張根本無從下手的床。

  最後她就看著那張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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