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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誰跑來地?誰跑得來?我蹦來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來了。」不辣哼哼著:「我寶貝呢?你們要看到絕不會後悔地。」

  「……我……」我躊躇了一下,終於忍無可忍地嚷嚷起來:「我不想看你的什麼寶貝!你那條腿已經夠看地了!」

  阿譯小聲地:「不要,孟煩了,不要。」

  不辣還嘿嘿地:「喊什麼把戲嘛,這是我家裡噯。老子現在有家。」

  我瞧了瞧這個連整磚怕都挑不出來幾塊的所謂家:「我知道你在生我們的氣,因為我們把你扔在南天門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還嘿嘿的:「扔沒扔我就不曉得,只曉得睜開雙眼睛就沒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們說話!別以為沒了條腿就成大爺了!那麼多人都死了!我告訴你,迷龍也死了!」

  我就聽見咣當一聲,不辣在殘垣裡摔了下來。作為一個象橡皮一樣抗打擊的貨,他立刻就坐了起來,呆呆地坐在那裡。阿譯湊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又傷心又滿意地看著他,殘酷的滿意:「原來你還在乎我們。」

  我們後來就傻坐著傻站著。在這鬼地方發呆。

  不辣坐在碎磚上,讓我不免對他的尊臀擔心,可他的頭又靠在斷牆上,躺靠得那叫一個愜意,至少在這浩劫過一樣的殘垣裡是最舒服地姿勢。

  他說話的時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駡,看那份眉飛色舞你不會覺得他是在說自己。

  有時候阿譯這個白癡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邊。但人那塊乾淨得很。臉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著,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著蠕動地人體——那些傷兵儘量把自己從那些挾沙的泥水中挪開,沒擔架的自己爬,有擔架的從擔架上把自己挪下來,但更多的是聽天由命,因為他們沒有再挪動自己的力氣。

  不辣躺在樹下,他是懶得再挪地那種,他瞧著頭上滴水地樹葉,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著自己的傷腿了,已經沒了。

  腿沒了,自然是被鋸了,這沒有懸念。戰還在打,我們回到了東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門西麓的傷兵堆積場。他叫它堆積場,因為損壞的汽車和受傷的騾馬都會比他們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乾涸在每個人身上,死活難辯,倒是不見血了,因為早被水沖洗乾淨了。

  幾個襤褸得像是石居時代的人從林子裡出來,翻尋著那些軀體。他們拿著簡陋的器皿。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們在幹什麼?」

  我抑鬱了一會:「……發死人財羅。」

  阿譯的臉色蒼白:「……該殺。」

  不辣:「錯啦。是江那邊的死老百姓,翻出還有氣的就灌兩口米湯水。「他笑得開了笑,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樣,餓成什麼樣都還藏得有大米。——你們猜我碰見誰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條腿的愛麗思。」

  阿譯:「……唐副師座?」

  我和不辣都認真地瞧了瞧他,於是阿譯的臉又由白轉紅。

  不辣就樂:「那個人煩啦才認得。我們上次去江那邊接你爺老子,記不記得?有個鑽在林子裡把自己餓得畜牲一樣的老地主,記得不記得?」

  他維妙維肖地學著那個老頭子,他們倆那撒潑的神情確實很象:「幹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記得。怎麼不記得。」

  不辣:「他還沒死,還就他救了我。別人就給灌兩口米湯,他給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來想死了,一看他,幹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來了,這樹杈子都是他幫我砍的。」

  我不想說什麼,我只看見一個一條腿的人蹦離那邊山中的修羅場,他一直在摔跤,因為還沒習慣一條腿。他回首眺望時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輩子,他已經盡過最大的熱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還有用來活過下半輩子的活力,儘管有些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著自己和吹著牛:「那時候還不會蹦,一路絆跤。現在厲害啦,現在搞不好老子是禪達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給你們看我尿尿。金雞獨立,還能尿進銅錢眼!」

  我:「我們一定看。」

  於是不辣就這樣把整個戰場拋棄在身後,炮在炸,飛機轟鳴,那東西仍讓他渾噩地沸騰,但他說不清是他拋棄了戰場還是戰場拋棄了他。

  總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禪達時,很清楚這場戰爭對他來說是已經結束了——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

  他離開那裡是對的,本地人後來埋掉了六百具本是傷兵的屍體。蹦到禪達時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們,也沒任何部隊會要一個一條腿地擲彈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幾十座大山,得蹦兩年——可他這時候發現了他的寶貝。

  就不辣變化豐富的表情。我們只能認為他說了這麼多不是為了訴苦,而是為了炫耀他的寶貝。

  不辣:「……我的寶貝一直在這鬼地方等著我回來。嘿嘿,不說啦。」

  我和阿譯面面相覷,撓了撓頭。

  阿譯:「……你的寶貝到底是什麼?狗?全世界哪裡還有比得過狗肉的狗?」

  不辣就驕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現在還真對你的寶貝有點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東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幫我找。狗東西餓瘋了麼子都幹得出來!」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麼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勁過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他的寶貝了,便開懷了:「嘿嘿,還乖得很,自己回來了。」

  我和阿譯就掉頭看著他的寶貝——一個比他更襤褸,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來就個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當看見我和阿譯這兩個生人時。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傢伙腋下挾著一個連泥帶土的蘿蔔,見了我們急藏起來的不光是他的臉,還有他的蘿蔔。

  我和阿譯失望得都恨不得癱坐在地上啦。

  阿譯:「你的……寶貝?」

  我:「……我怎麼覺得……他偷的是我家蘿蔔?」

  阿譯:「……你父親好像沒種蘿蔔?」

  我:「……你說得真對。」

  不辣也不管我們的窮極無聊,只管寬他寶貝的心:「沒事啦,自己。弟兄!」

  那邊就舒懷了,舒到連蘿蔔都拿了出來,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聲。

  不辣:「我不吃啦!他們,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說話方式很怪,每句話都切成詞。大聲喊。就像我們跟全民協助說話似的。那位倒規矩,「哢」一聲。蘿蔔掰成兩截,連迷龍都分不出這樣公平的二一添作五來,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開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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