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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我們跌跌撞撞把那個箱子拖進來,子彈用不著管了。沒有躲它的力氣了,被子彈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門,第三十三天,又得到一點補給。

  大多數人已經在爬向那個箱子了,一個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頂在鎖眼上,然後他倒下了——我們只是毫不驚詫地看著。

  打開補給箱前就倒下一個,餓死的,現在餓死的比活人還多了,餓死三十個,還剩二十五個,連不辣這樣一條腿的都叫有戰鬥力的。

  我們躺著靠著,迷龍的沒彈機槍歪得槍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邊只是做一種威懾工具。我把分到的一點食物放進嘴裡,用唾沫潤澤著,讓它一點點化進自己心裡,我一邊斜眼研究著不辣的腿。

  我:「它早完了。你還拖著幹嘛?」

  不辣就呵呵笑:「好啊。一條腿子好要飯嘞。」

  後來他就開始瞎哼哼:「梳子魚啊,月牙肉啊,剩飯剩菜來一口。我呸呸呸。見過千,見過萬,沒見過花子要早飯。」

  我就止不住樂:「梳子魚,月牙肉,你再說我就掐死你。」

  不辣:「梳子魚就是魚骨頭啦,月牙肉……」

  我也恍然起來:「咬剩個邊的肥肉片片啦。」

  我一邊說一邊咽唾沫,真是的,現在說這個,連對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純粹地。

  我扶著被炸得東倒西歪的扶攔向二層挪動,死啦死啦和全民協助在二層,死啦死啦有氣無力地向我招著手:「翻譯官……」

  那我也快不起來,一個餓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樓梯,它容易嗎?——儘管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怎麼爬上去的。一個個餓死鬼的影子從我打晃地眼神裡飄過,我們都是未來地餓死鬼。

  全民協助也瘦得像鬼一樣,大顴骨愈顯突出了,他用一種作揖的姿態在向死啦死啦說著什麼。

  今天最慘的事是一架運輸機被日軍給幹了下來,我們即將意識到它的後果。

  死啦死啦:「說什麼?」

  我聽了會全民協助說的:「他說,補給要停了。他的長官說這樣的補給損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補給日軍。」

  死啦死啦打了個半死不活的幹哈哈,我也哈哈了一聲。全民協助那樣子真可憐,簡直是連跪下磕頭的心都快有了,最後他只好抄著生硬的中文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很大的對不起。」

  死啦死啦:「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

  我轉而瞧著我們這群東倒西歪的人,這地方已經像我們一樣東倒西歪,說實在的,它已經完全是一片廢墟。

  曾經還能站著的,現在基本都躺著了,我們倒是都還拿著槍,並且倒也儘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層去三層的豎梯旁,從這個位置,我們可以盡速向沖進來的日軍開槍。我在研究自己的頭髮,我發現它可以很輕鬆地從我的頭上扯下來,一扯就是一大把。我們說話都很費勁,說幾個字,要喘好久。

  南天門,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後一次空投的糧食。現在我們像死了多少天的屍體,我相信屍臭浸入了我們的骨頭,並將終生不去。

  死啦死啦:「……你能不能爬……」

  我:「……爬上去?……爬不動。」

  死啦死啦:「你看。」

  我:「不看……現在看什麼……都幾個影子……昨天兩……今天三……」

  死啦死啦:「好像……真要進攻了。」

  我:「……上輩子就說要進攻了。」

  死啦死啦:「……這兩天,日本人沒打我們了。」

  我:「……是兩天嗎?」

  死啦死啦也在嘀咕:「不清楚。搞不清時間了。搞不好……一年?」

  我頭暈眼花地傻笑起來:「他們學會了?……跟我們和平相處。」

  死啦死啦也傻笑起來:「就是……頭上長了癩子……總不好……把頭砍掉。」

  我們像在經歷著地震,沒有地震,但整個樹堡都在被撼動著,儘管炮彈還是著力地遠離了它,但它好像就要升空而去。

  整個樹堡都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發重型炮彈,一五零以上的大傢伙直接命中了堡體,好死不死它砸在一個支著我們最後一挺九二機槍的炮眼附近,氣浪從炮眼裡撞進來,倒楣的機槍手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兩步,一頭栽在地上。

  我們拼命地在拉那門從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邊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對了大門。這炮兩個人就拉得動的,現在我們幾乎要用上所有還能擠出來的人力。

  南天門,第三十七天,經歷有生以來最猛烈的炮擊。小口徑炮鑽開空氣,中口徑炮撕裂空氣,大口徑炮像在開火車。也許真要進攻了,可現在竹內派一個人來就能把我們都解決了,我們等著他的解決。」

  我們後來都累倒在那門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來的坑裡,我們就是沒法撼動它分毫。我們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著殘破的槍,大門和炮眼外放射著我們不看就會後悔死的煙花。可上得南天門來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種多樣,我們絕不會是後悔死的。

  天崩地裂,但我們這裡很安謐——就像是我已經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謐。

  我們還是那樣坐著,沒人動過,也沒人有力氣能動。外邊……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

  南天門,第三十八天,炮擊未止,轟炸機加入,我們聽見山呼海嘯,聽見山的呼號,海的咆哮,我們聽不見更多了,我們餓得就剩山呼海嘯。

  死啦死啦抱著狗肉,呆呆地望著外邊那火光和爆塵,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樣地望著老天爺開恩賞給我們的幾小塊夜空;迷龍睡在一地彈殼裡,肯定是沒死,因為沒人能死得那麼舒服;不辣拿著枝沒托的槍,在一地殼里間找著子彈,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發,因為每個人都找過了;喪門星在膝上架著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歡被砸死。

  我們聽見日軍的叫喊,近得就在外邊,好吧,終於來了。

  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檢查自己的三枝槍,把沒彈的全扔在一邊,最後他就拿了一枝柯爾特。

  爆炸,炸得我們覺得堡壘外的世界已經毀滅,然後狗肉從外邊的爆塵裡沖了進來,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後它猛地刹住了,看著我們,哆嗦著,然後死了。

  我連滾帶爬地搶過來:「狗肉!狗肉!」

  但是我覺得不對,狗肉乾淨得很,也沒受傷,這條懦夫狗怕是被炮擊和轟炸活活嚇死的,這不是狗肉,我回頭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懷裡,這是竹內連山的狗。

  不辣呆滯地:「……有狗肉吃了。」他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講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聲。

  我一急爬起來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們已經被炸得快翻過來的斜坡工事前,有一個聲音在喚我,「孟煩了……孟煩了。」

  我看了眼叫我的張立憲,他靠在不遠處,聲音壓得像做賊一般,我把自己拖過去。最後還要他拉一把。

  他撩開了衣服,讓我看一個手榴彈,後來他把他的手榴彈拿了出來,抓著我的手,讓我們倆人的手一起緊握著那玩意兒。

  我呆滯地反應著:「……你還有啊?」

  張立憲小聲地:「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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