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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住了一下子,我顛過去,看了眼那傢伙的鼻青臉腫,他現在可憐巴巴。瀕臨崩潰。也許在人背後已經崩潰過好多次,只是連我都沒讓看見。我很想說點什麼。最後覺得訴諸行動比較好一點,於是我同情地看著他,在莫名其妙中一個大嘴巴子扇了過去,「整死他!」

  於是又一輪,叮噹二五,他沉默地護著自己挨著拳腳,終於喪門星覺得不大好了,一邊搪開我們,一邊還給那傢伙幾腳:「算啦!算啦!好啦!」

  於是我們悻悻的,轉身向了門口,每個人的悻悻和憤怒都不僅僅是為了這傢伙居然異想天開到狗肉可能是我們盤子裡的一道菜,是積壓已久的,我保證。

  那傢伙涕淚滂沱地發作,不壯烈,倒像個求老婆留在身邊的無種賤人:「我錯啦!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呀!」他爬起來,跪在我們面前,那真是賤得讓我們頭髮要豎起來,我們從沒想過要他向我們下跪:「能做不能做,你們早做完了!我早就沒臉讓你們再做什麼了!我說要讓你們回家的!回家!回家!你們怎麼喊的?現在拿什麼回去?找個趕屍佬給趕回去嗎?」他又嚎啕起來:「那也得先湊個整啊!」

  迷龍:「揍得他還挺舒服的。」

  我:「照他的說法辦唄,這樣人一定是欠揍了,該揍。」

  迷龍就又吼一聲:「再揍!」

  我們哄哄地又揍,狗肉開始發作了,在它的狗眼裡已經不大清楚這是善意抑或惡意了,而它發作時十個阿譯怕也拉不住它。狗肉衝撞過來,一頭便把個獨木難支的不辣撞翻在地,然後夾在我們和它的朋友中間,它對我們吠叫著,狗肉咬人時是絕不叫的,但這回它邊叫邊咬了我。我甩著被咬了地手大罵著退開,眾人們也都退了,惹不起。

  我:「……別再動歪腦筋了。狗肉要可以放在盤子裡端上來,那我們……你我也都可以放在盤子裡端上來。」

  他什麼也沒說,抱著頭,難看地啜泣。

  我們安靜地出去,把他和狗肉留在這裡。

  死啦死啦,打著晃,不成人樣,但仍然很人模狗樣地在檢查我們的武器、設防、除疫、諸如此類的一切,人不要臉也許是個好事,現在看不出來任何他方才如喪考妣的痕跡,於是他連吃我們打的腫痕都沒有消,便又是散散漫漫地威嚴著,叫我們這些心裡沒底的看了心裡變得熨貼。

  最重要的是狗肉還在他身邊,跟著,瘸著,看著人世間的無聊事,這樣好,這樣就好。

  然後他一如往昔去做他該做的事,設他該設的防,分配其實已經接近為零的物資,打他必須打的氣。我們裝著不知道他已經崩潰了,裝著不知道他從心裡面已經開始碎裂了,一點點的成渣成片成屑成灰。

  月亮很好,這地方的月亮,如果它有心好看一點,那就是天下第一的好,跟我們呆的房間一樣,只要死啦死啦不去拿那個連接著喇叭的話筒,它也許就是南天門上最安靜的地方。

  死啦死啦坐在那,狗肉趴著。我想它也沒力氣了。我現在真不知道它是個人還是條狗,它叼回來的那些巴掌拳頭大的小獵物也都給我們了,動物不該做這種事的,人都難得做。我在研究他臉上的青腫,我知道哪塊是誰打的,哪塊又是誰打的,可我就是不告訴他。

  「真他娘的對不住你們。」他一邊摸著自己都快被打鬆動了的下巴,一邊如是說。

  我:「賤人。」

  他給我一個破碎的微笑:「這些天總想起那個背書架子的小書蟲子,還有那個胖和尚……把他們放到這裡,又會怎樣?」

  我:「……早死啦,成土成灰啦。你跟他們去吧。別管我們別管我們。」

  死啦死啦:「那當然是不會的,要會,當時也就不跟你們回來了。」

  我:「跟我們?我以為是你把我們領回來的呢。」

  死啦死啦就促狹地笑:「有個道理,虞嘯卿他永遠不明白。誰領著誰,這是人上人要一直想到死的問題,不想他就完了。」

  我:「是我們要完了。」

  死啦死啦:「打完仗有去處嗎?」

  我:「對就要死的人來說,這場仗沒得完的。仗再短,也比他的命長。」

  死啦死啦:「不要想那些嘛。你跟著我,這麼想,我們現在在祭旗坡的泥坑裡窩著呢,耗時間,把這場戰耗完。」他催眠大師一樣在我面前轉動他的手指頭:「仗就要打完啦,已經打完啦……你又要成個小市儈啦,看見蛇屁股殺豬,你個小讀書人,你都要嚇得尿褲襠。」

  那真是讓人神往啊,我心甘情願領受著他並不靈光的催眠:「那多好。」

  死啦死啦:「那多好。」

  我:「我……如果到最後我孟煩了還沒被打成渣,我就和小醉成家。我能讓她過好的,在南天門上呆過了二十八天的人有這本事。我能養活我自個的,還有爹媽和她,大不了去給美國人做翻譯嘛——我知道這仗一打完,美國人就一定會稀裡嘩啦地在中國做生意的,每個人的中文都說得像全民協助那麼爛,所以我是很搶手的,嗯哼,我是搶手貨。」

  死啦死啦幾乎是嫉妒地看著我:「小醉就是那只小雞?你家小雞?」

  我:「小雞就小雞。哈哈,四川佬慘啦,他啥也落不著啦——不過我會當他是朋友。」

  死啦死啦:「是不是朋友是要走著瞧的事情。」

  我:「你酸酸的。你醋溜溜的。嘿嘿,我知道啦,你一技之長也沒有,你只好再接碴兒招搖撞騙。」

  死啦死啦便憂鬱地歎了口氣:「是啊,本來說好給麥師傅打長工的……噯,翻譯官,孟大買辦,咱給你家做傭人好不好?」

  我斬釘截鐵地:「絕對不行。我怕被你騙得當褲衩。」

  死啦死啦:「……我是好人噯。」

  我:「孟煩了你小心啦,這騙子已經開始啦。」

  死啦死啦就悻悻地苦笑。

  他後來再沒有騙我,因為我們因饑餓中止了胡謅。

  我感激四川佬,他給我帶來關於未來的狂想。在餓得半死時我便想我的買辦之家,父親變慈和了,母親永遠和我三歲時一樣,我和小醉是永不蒼老的一對,有時我們接待一下已經年過花甲的朋友張立憲……後來我的家裡又加進了一個傭人,我要用盡所有的智慧來防止被他騙走褲子,但在這個家裡只有我是老大。

  我在我半夢半醒的狂想中嘿嘿地輕笑著。順手擦了擦流出來地口水。而死啦死啦也在他的睡夢中發出類似的笑聲,不知道他的夢是個什麼鳥樣,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狂想。

  狗肉趴在地上看著我們,它審視的目光幾乎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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