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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我也不知道那幫傻子怎麼就明白我們在說什麼,大概是已經餓得通靈了,七嘴八舌地「YES!」

  「太有啦太有啦」

  「開吧開吧」不絕於耳,可憐的全民協助如被催眠。撬棍子不知道怎麼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麼就伸出了罪惡的毛手,把撬棍楔進了鎖頭的合縫。

  我們不用再推波助瀾了。全民協助從伸出手地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們眼光光地瞪著,看他犯罪。

  「鬼子!上來了!」死啦死啦叫囂著沖了進來,跑在他前邊的是幾個被他抓了差的倒楣蛋。地上本來就濕濕地打滑,全民協助又是最容易被這種動靜驚嚇到的人,一個出溜滑便壓在了撬棍上,崩得個箱蓋轟然開啟。

  於是我們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還來得及看見箱子裡盛的什麼,張立憲甚至過去伸手抓了幾隻,他放開手,那白乎乎地玩意在地上蹦跳,於是驗證了我們的難以置信。

  美國人的物資實在是太豐富,我們總是發夢也想不到他們都給他的兵提供些什麼,之前搶到的物資裡離譜的東西不是沒有,報紙、口香糖、避孕套、電影海報、諸如此類,但還從來沒離譜到眼下這地步,滿滿一箱子……乒乓球。

  死啦死啦:「佈防!」

  他對我們這幫子泥雕木塑們喊著,他的眼睛也從箱子裡那麼掠了一下,但跟沒看見一樣。

  我們開始佈防,每次面對未知地攻勢時我們都很迷茫,但從來沒象這次這樣迷茫。

  每次日軍攻擊時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過來,這回不一樣,這回他們的幾個活動碉堡先就了位開始移動,然後步炮和重機槍在後邊跟著陣列移動,這樣地進攻自然是比步行還要慢的速度。我們瞪著那一條就著森林邊沿在雨霧中緩慢移動的線形,後來它收攏了,成了一個槌形,我們瞧著那個槌頭,槌頭是一輛推車,被兩個活動碉堡保護著,那車沒法不顯眼,因為車上綁了一個原木釘的十字架,麥師傅被綁在架上。

  死啦死啦現在看起來很沮喪,從望遠鏡裡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從他手上把望遠鏡拿了過來,於是我看見一個雙腿已經被打斷的麥師傅,嘴裡堵著一塊布,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和我們一樣是渾身泥水的落湯雞,但我仍清晰地看見他的涕淚橫流,因為他已經痛苦得面部都已經扭曲——然後我發現他不是被綁著,而是被釘著。

  當我們再看見麥師傅的時候,他已經被拷問過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麼都不會說了——實際上一天數次的鏖戰下來,我們也沒什麼秘密可言了。於是他被派了最後的用途——用來做攻破我們的撞城槌。」

  槌緩慢地向我們壓近來,慢得我們的敵人像在給我們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們在泥地裡拔足時甚至不會濺濕自己的褲腿,槍拿在手上,但並沒開,上著刺刀,向我們顯示著他們有再來一次白進紅出的勇氣。

  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我們也開始開槍,衝鋒槍和機槍都放棄了,我們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槍,砰的又是一槍,連張立憲、何書光和迷龍也在這樣砰砰著,瞄很久,然後開一槍。儘管麥師傅明白無誤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生不如死的信號,但是我們絆住了,沒人願意用自動火力把他和日軍一起送去他現在很想去的那個世界。

  在這樣的地方熬了這麼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槍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臉等死的冷靜也讓我們手穩了許多,於是一向是日軍的槍准得要命,今回擰轉了,我們打得幾乎是彈彈著肉,日軍沉默地倒下,沉默地開槍,沉默地前行,我們沉默地射擊,在對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裝上刺刀。

  當我們已經開始上刺刀的時候,每個人便沒有望遠鏡也已經看得清麥師傅了。

  全民協助開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來,「NONONONONO……」,他這樣無意義地嘟囔著,把拳頭塞在嘴裡,把腦袋完全紮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他的啜泣。我們不能象他那樣姿意,我們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檢查著他的幾把短槍,沒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戰刀、鐵棍、鋼筋甚至磚塊放在自己的射擊位置旁邊,我們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們將死的地方等待。「來吧,都死了吧」,我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心裡是一片空白。

  槌頭歇止了,停了下來,和我們對峙著,但更像一條顧盼著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們始終不知道我們這群炮灰到底給南天門造成多大衝擊,後來打掃戰場時發現整小隊建制的守軍是被銬在戰壕裡的,我不知道這是竹內的強制還是所謂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見他們停滯了,猶豫了,蔫了,後退了。

  日軍在雨中開始撤回,沒轉身,槍口仍對著我們,但是像他們來時一樣緩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聲音在雨霧中飄浮,沒憤怒,沒激昂,全無他往日的叫囂。只是在平平淡淡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樣,這次你還是打不下來。我們拿噴火器和火箭筒,你們打不下來,拿步槍,你打不下來,拿槍刺和砍刀,你打不下來,我們拿牙咬,你都打不下來。」

  我只是在看著麥師傅,麥師傅離我們近了。又離我們遠了,麥師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們停在我們的步槍射程之外,兩個活動的鋼制碉堡攔在他的身前,一張桌子搬了過來。我在望遠鏡裡看著,一個布卷被扔在桌上展開。砍的片的鋸的剔的……我瞧著那整套也許疤丁用於解牛的刀具,不,沒哪頭牛要分割得這麼精細的,它只能是刑具。

  張立憲:「……他們要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剮了他。」

  我們沉默,我推全民協助,全民協助猛力地搖著頭,他就沒抬過頭。

  麥師傅眼淚汪汪地向著天,雨淋在他的臉上,看來日軍是到死都不打算讓他出一聲了。

  麥師傅像耶穌,他長得一點不像耶穌。可每個好人死時都像耶穌。麥師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穌一樣被釘著,我們還在奢望他能被送進戰俘營。誰都知道,戰爭快結束了,誰也不該在這時候死去——尤其麥師傅這樣的好人。

  死啦死啦:「會操炮嗎?」

  他瞪著我。我莫名其妙地搖頭,然後我明白是要我翻譯,我向全民協助翻譯。

  全民協助:「NO……NO。」

  死啦死啦:「幫幫我——幫幫他。」

  我不確定全民協助是否聽懂他的話,但死啦死啦的表情裡總是能同時放下強迫和安慰。全民協助又一回開始做無助的啜泣,那門九二步炮本來就對著門口,現在已經被我們推了過來。

  我對著全民協助地耳朵根吼(英語):「幫你自己!」

  全民協助哭泣。哆嗦。操炮裝彈——我不知道人怎麼能同時做到這三件事情,但他是個技能嫺熟的軍械士。儘管聲稱從不對人開槍。

  日軍已經在麥師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時扯掉了他嘴上塞的布,那是為了讓我們都聽到他的慘叫,於是我們聽見一句我們熟得連做夢都能說出來的罵人話從雨霧中傳來。

  麥師傅:「你媽拉個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協助,我們幾乎就要想笑,全民協助在哭泣,在哆嗦,在校炮,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哆嗦著校炮,但他就是抖得像外邊雨水澆淋的草葉。

  死啦死啦貼著全民協助地耳根子大叫:「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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