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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我們愣了,看著他。這是什麼屁話?

  死啦死啦:「一群笨蛋!就忘了為什麼攪這事地?因為你們餓得睡不著覺。只管吵架啊!」

  我們明白了就嘿嘿地竊笑起來。張立憲去摸何書光的肚子,何書光擋著不讓他摸。不過一向繃著個死臉地他可在呵呵地傻笑。

  何書光:「開眼啦。原來打仗還頂得半頓飯的。」

  死啦死啦:「那可不。別怕餓著,虞師座給我們準備了很多頓的……」

  話沒完何書光面皮就又繃緊了,身子繃直了,丫那架勢就又像一個死忠的德國佬要說嘿希特勒:「虞師座……」

  死啦死啦:「得得得得得。」在這方面他幾乎是望風而逃的,我想一隻善良的老狐狸永遠要害怕哪怕再單純的剛烈,哪怕僅出於懷念:「現在睡吧。我看你們已經睡得著了。」

  我:「睡得著了。整天提心吊膽就是打過來那一下,現在鬼都被你招出來了。」

  迷龍吹毛求疵地:「就是吵了點。」

  我以苦作樂地玩笑:「就好像我爹跟你住一堆似的。」

  死啦死啦:「孟煩了,跟我來。留你在這,到天亮還雞嘴鴨舌。」

  他走開,我就跟著,我是他的副官,一個貪圖點依賴卻不貪愛的副官。

  竹內連山曾經的工作臺現在堆放著麥師傅的通訊器材,我想竹內連山如果能回到這裡一定會生氣,他整潔的居室現在已經被我們造得淩亂不堪。死啦死啦拉開的是竹內的衣櫃,衣櫃已經被清空了,現在裡邊放地是上山當日我從每個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繳的糧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們收攏了,重新再分。盡可能分得仔細,給每一個小堆拿出來一點,再放進去一點。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種標準在做計畫,反正今晚應不會再有進攻,他有時間。而我觀察著他的眼神,毫無疑問,那是冷到了極點的淒涼,與他在人前的跳踉與叫囂純粹兩回事。

  我:「我們還要在這呆多久?」

  他沒理我,我只看著他在每一個小堆裡放進去又拿出來,拿出來又進去——七個小堆。

  我:「……七天?……」

  死啦死啦:「你抖什麼?」

  我:「……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們還能不能剩下他媽的一點渣?」

  死啦死啦:「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變了屎,屙出來,肥了田,這也叫盡了本份。不過我時常想盡點更大的本份……」

  我:「別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給了我一個介乎親切和輕蔑之間的眼神,於是我覺得我快成了冰塊。

  死啦死啦:「只能分成七份,因為這點東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多久?怎麼樣你都要給個期限啊,判槍斃還有個准日子是不是?十天?兩星期?給你小刀子把我們碎剮了如何?半個月?我們現在就死好嗎?你只管拿噴火器把我們燒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屍體……三星期?」

  死啦死啦:「不知道。

  我剛才是憤怒得如臨末日一般了,現在我又愣了。我瞪著他那張越來越難看的臉,如果他拿現在這張臉出去,我們也許天不亮就被日軍攻克了。

  我:「……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幹什麼呀?嚇鬼呀?你也等我們都做了鬼呀!」

  他瞪著我,土灰地,不是臉色是土灰的。而是那個表情讓我覺得就是土灰色地:「孟煩了。」他停頓了一會,他停頓的時候,那個永遠在外面張牙舞爪的是另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我臉子不好看,因為沒了個朋友,你明白的。因為你已經沒了很多朋友,雖然你很吝嗇,總要到他們死後才當他們朋友。」

  我:「……不會的。死了我也沒當他們朋友。打出去地子彈剩個空彈殼,就是個空彈殼。就是這樣。」

  死啦死啦就沒理我,沒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飾:「還有,你們叫永遠不死永遠不死不活什麼的。我就叫永遠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為它從來不是你知道的那個樣子。你每天都輸給它很多次。」

  我盯著他,絕不偏轉我的目光,這時候不能輸給他,絕不能輸給他:「你沒了的朋友是虞嘯卿吧?就這樣你還當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這樣你最後也沒成了他。」

  死啦死啦:「時過境遷啦,這是現在最不值當操心的事。我在說不知道。」

  他是在說不知道,而我最不想說地就是不知道,他分好了我們那點可憐的糧食和水,又把櫃門合上。我走開,而我從這屋唯一的槍眼一還不如說是透氣孔裡看見一個人,他坐在空地上,他讓我毛髮倒豎,但絕不是出自恐慌或者驚訝:

  這樣的景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這回是蛇屁股一蛇屁股坐在子彈和彈片橫飛的草地上,研究著自己廣東人地草鞋。我看著他,而他很快就高高興興地看著我,把躲在一個黑黝黝槍眼後的我看得纖毫畢現。

  我縮回來,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輕輕地吸進了一口氣。死啦死啦看著我。

  我:「我看見蛇屁股的死鬼了……他想跟我說什麼。」

  那傢伙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就像他說他看見了死人,而我們頭也不回一樣:「如果你不是在嚇我的話……什麼也沒說,他想你們了,就這麼回事。其它地我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往前,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還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會超乎想像地壞。」

  我靠在槍眼後,他走了,我聽著槍聲,想著鬼魂,想著我們不知道的未來一根樹棍子劃拉著眼前地地圖,虞嘯卿用樹棍子劃拉著眼前的地圖,有點無聊,又很無奈,地圖不用看了,背都背得下來了,在這並不寬廣的南天門防區圖上也耍不出什麼花來了,能耍的都耍盡了。

  他便抬起頭來看著彌漫了江面的大霧。

  他是蹲著的。

  霧很濃,濃得從霧氣那邊飄過來的槍聲和火藥味都是浮著的,很濕重,虞嘯卿的心情瞧上去也很濕重。馬紮就放在不遠處,他沒去坐,萬一這回又打不成呢?他坐下了,如何站得起來?

  整師的兵馬就在身後的塹壕裡,這回沒下水,而是準備好了搶渡工具在陣地上等候,也是,再來一次沖出去再縮回來,玩不起了。

  海正沖匆匆地過來,做個唯命是從的人真好,對著他的師座他沒有半分愧疚疚之色一反正他的師座就算有愧疚也沒打算顯露出來。

  海正沖:「師座,這美國佬報天氣是頂得半個諸葛亮了,這霧比上回還大。」

  虞嘯卿悶悶地:「還能頂多久?」

  海正沖:「一上午吧。這整上午。」

  虞嘯卿:「……唐基又跑到哪裡去了?」

  海正沖:「副師座昨晚被急召去軍部了,半夜三點便往回趕,快到了。都是山路,累得很,也險得很啊。」

  虞嘯卿:「你怎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了?」海正沖便繃了面皮:「大難還壓在頭上,你們就恢復正常了,有心思講世故了。」

  海正沖不說話,虞嘯卿站了起來,歎了口氣。

  虞嘯卿:「渡江、攻山,都是艱苦卓絕的仗,打這種仗最好先把自己當作死人。到現在還在遲疑不決,那就永遠不用發動攻擊了。」

  應他聲的是霧氣裡傳來的聲音,唐基,累得半死,走路都打晃,要李冰扶著,卻一副好心情:「師座,我趕回來啦。可算趕回來啦!」

  虞嘯卿下意識地又去摸他的槍套,還沒摸到就放開了。又能怎麼樣呢?掏出槍來又不能開,不如還就此大家弄個手指頭遮遮臉。

  虞嘯卿:「第四天了。」他指了指身後,其實霧漫漫一片,哪兒都有:「大霧。」

  唐基:「事出突然,突然得很。要不你去?你又不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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