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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砰的響了一槍,不知道是哪個聽得懂中文又憤怒之極的日軍打的。

  我們瞧著那傢伙坐在話筒前發瘋,一手拿著自己的鞋子,一手拿著鋼盔,在桌沿上叮噹二五地敲打著,倒還頗合了某種絝裡絝氣的節拍。迷龍把衣服一撩,把肚皮當鼓拍著給他伴奏。不過我想最響亮的還是我們的哈哈大笑。

  死啦死啦:「聽到你們的表示啦!放心吧,不會讓你們失望的!」他轉頭找了我:「副官,來兩句有文采的?」

  我:「去你的文采!」不過我搶過了話筒,這麼好玩的事不往上沖可真白瞎一輩子了:「南天門廣播社現在開工啦,本的是我不睡了你們兔崽子也別消停的創辦宗旨。我要特別地謝謝一下負擔了全部工程設計、器材和經費提供的竹內連山先生和一把屎一把尿把戲檯子給搭起來的竹內聯隊,你們不容易,真的不容易,離著家比我們還遠,連滾帶爬地趕來搭這檯子,真正的國際精神啊。」

  這真是太好玩了,聽著自己的胡說八道由著夜色裡樹梢上支出的電線一路傳了開去,由四面八方支了整座南天門的喇叭上又傳了過來,黑暗裡的日軍聽不聽都只好聽著。

  我:「我也是有國際精神的人,為此特酬答一曲。請黑七麻烏窩在土裡想摸進來的朋友就不要起歪心思了,會唱的就乖乖地和我一起唱。」我特意地把嗓子拉得又沙又啞難聽之極:「長亭外,古道旁,芳草碧連天……」

  迷龍迅速用屁股把我拱開了,發人來瘋的機會他怎麼能讓給別人:「我來我來,捏死個小雞似的,扯嗓子這事你可不靈。」

  如果他搶到了那具南天門最具話語權的話筒,恐怕連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好在他剛拿到話筒就被死啦死啦踹了屁股。

  死啦死啦:「去看著你的機槍!日本人隨時發難!跑上來幹什麼?」

  迷龍:「唱幾句,就幾句。」

  死啦死啦:「滾下去!這話筒子要被你搶到了。好容易打死的鬼子也要被你吵起來啦!下去下去!」

  迷龍:「一句啊!」他剛拉個調,那已經吵得可以了,我們捂耳朵,死啦死啦把話筒搶回了手上,而東岸也湊趣,一道猛然亮起的探照燈光沖我們這裡就射了過來,就在我們原守地祭旗坡上那是新裝的,我們原來可沒有這個。

  於是迷龍拿自己嘴追著死啦死啦手上竭力逃開他的話筒:「我們前腳跟走,你們後腳尖就把燈裝上啦?偏心玩意!」

  探照燈便猛熄了,大概是個人被這麼聲震兩岸地喊出來都會不好意思。

  死啦死啦便把迷龍推擻到我們手裡。我們把他塞進了豎梯,管他的抗議。連腦袋摁了下去。死啦死啦拿著話筒,向阿譯招手。

  死啦死啦:「林督導,你來。」

  我瞧阿譯嚇得快窒息了:「我?不行的,不行啦。」

  死啦死啦:「這是犒賞。」

  阿譯:「……犒賞什麼?我……沒一件事做像樣的。」

  死啦死啦:「犒賞你盡了本份。」

  阿譯那一下子像是要哭,然後就像被打了激素,脖子都像公雞一樣昂了起來。他又想起來抹了抹他的頭髮,而打上山他幾乎沒管過他的頭髮了,他上前的時候險些撞在死啦死啦身上,還好後者順利地把話筒塞到他手上,阿譯拿著那玩意忸怩著,身子都快擰得像話筒下吊著的那根粗線一真是十八輩子沒有過地光宗耀祖。

  阿譯:「我……唱什麼好呢?」

  我:「……得啦,得啦。」

  張立憲都快瞧不過去了:「是教小日本不好過,又不是搞唱歌會。你罵兩句都可以,你娃娃個腦殼有點子喬。」

  那阿譯絕聽不進去,驕傲、安慰、終有值償。他已九條牛拉不回:「我唱個我最喜歡的歌吧?」

  我:「老天爺。」

  阿譯已經開始唱了,沒得救,剛開始還做的表情,後來都不用做了,真得很。真淒迷,還能是什麼歌呢——他這輩子大概也就喜歡那首歌,我有時候懷疑那首歌是不是就為他寫的。死啦死啦表情古怪地看著阿譯,瞧來是有些後悔,這是我唯一的安慰。

  阿譯:「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

  抗議聲是從東岸傳來的,因為就著那些連了滿山的喇叭。堡外的人一定比我們要多受折磨。可以想見一個憤怒的軍官拿著大喇叭,大概連日酋當前他都沒出過這個憤怒的聲音:「死太監哭喪啊?!鬼扯掉卵子啦?!」

  阿譯愣了一下,死啦死啦忙不迭地想去拿話筒:「好歌,好唱,就不大合適現在,哀了點……」

  他和阿譯打交道真是太少了,不知道那傢伙悶騷起來的可怕。阿譯靈巧地避開死啦死啦的手,靈巧得我們覺得他平日的笨拙都是裝的。

  阿譯:「我換啦,我換一個。」他張嘴就換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

  他正忸怩處,忽然在我們腳下,迷龍的馬克沁開始轟鳴。阿譯愣在那一臉大禍臨頭的表情,看起來還真是內心苦悶。

  我猛然把槍下了肩:「摸過來啦!」

  我認為死啦死啦臉上有像我一樣如釋重負的表情,他抓起了他本來就放在桌上的槍:「打呀!」

  阿譯茫然著放下話筒,摸到了腰上那枝只好拿來嚇鳥的手槍。我們從豎梯上出溜下去的時候他還在失落,我不知道他憑什麼認為我們真該聽他唱歌。

  被我們激怒的日軍剛開始只是以無數道從樹堡四面八方匯向我們的彈道呈現,後來我們就看見彈道那頭連著的人,他們在樹後石頭後,壕溝裡草線後躍動和撲倒,向我們靠近,有時在閃爍的槍火後我能看見一張猙獰而憤怒的臉,我們有分佈了三百六十度的槍眼,我從這個眼到那個眼觀察外邊的事態。從哪一個槍眼裡我都能看到那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臉,像氣泡一樣沒有區別。

  這回東岸的炮火很早就加入了合奏,不僅僅是遠程的火炮砸在反斜面的山頂上,祭旗坡和橫瀾山陣地上的直射武器也射出了火線,輕武器是打不著,可正斜面是在直射重武器的射程之內,重機槍彈、戰防炮彈和機炮彈震耳欲聾地在我們的樹堡左近爆炸,照明彈也升了空,映照著草叢和壕溝裡拱動的人體。再由那些射程上千米的武器把他們一排排砍倒。

  我們發現我們很快就用不上了,東岸兩個陣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一個樹堡周圍。沒有活物能沖得過地,但日軍還在沖。後來連迷龍也不開槍了,我們呆呆地看著。

  迷龍:「……我們咋的他啦?飆乎乎的。」

  我:「……我還沒開罵呢。」

  阿譯:「都回不去啦。都是回不去了的人。上了南天門的人都回不去。」

  我剛沖他呸得了一口,迷龍不辣幾個已經一人架住了他一條胳臂,癢癢著他的腋下,讓阿譯一臉地悽楚笑得像爆炸中的土地一樣扭曲一從沒見過他們與阿譯這樣親近。我們並不認同的末日強把我們拉近。

  我重新在槍眼裡看著那些在衝鋒中毀滅的人,火光和槍焰映射著,這回我覺得那些和我們一樣年青的臉上並不止有著憤怒和猙獰,年紀青青的本來就不該只有這些。

  不辣也在我身邊一和一個碰一碰就會笑成花枝亂顫的男人鬧並沒意思,尤其是阿譯那種顫一他攀著我的肩,站在我身後看著外邊發呆。日軍的衝擊已經稍歇了,但東岸陣地上噴出來的火舌仍在舔著南天門,它密集地彈道幾乎把兩岸的天塹連成了通途,當然,臆想上的通途。

  不辣:「好大場面哦……好像搭了座橋。好想踩到上邊走回去哦。」

  我無聲地摟了摟他的肩。我們永遠那麼髒,髒得像一個人。我們後來一槍不發了,呆呆地瞧著外邊,外邊真的是很容易讓人想起……想起做孩子時過地節。

  我們目瞪口呆看著生於胡鬧的輝煌,我們不知道虞嘯卿已經默許了自由開火。而厲兵秣馬彈藥充足的東岸更是管他看不看得見立刻開火。長期的禁忌已經打破,而受夠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門上的我們和日軍。

  死啦死啦和我們一起,望了一會,忽然做了個意興索然地表情,他從槍眼邊走開。

  死啦死啦:「還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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