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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虞嘯卿:「我要去了,你連交代的話也省了。」他實在難忍他的鬱憤,現在連好鬱憤也被泡脹了,泡散了:「我看出來了,吊胡蘿蔔的杆子就是系在驢子頭上的,驢子走一步,胡蘿蔔也走一步。」

  唐基:「這是什麼話呀?有轉機,大有轉機——這回有救了,師座!」他走近來又拍了下虞嘯卿,放低到一個親切的聲音:「虞侄。」

  虞嘯卿:「有沒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訴我什麼轉機!剛才我跟那上邊的通上話了,傷亡早已過半了!昨晚兩個重傷患自殺了!張立憲拿著話機只跟我哭!龍團長只問我四個字,哪天能來?!——然後我就聽見打槍,現在槍聲都快響沒了!」

  唐基:「我跟你說。你跟我來。」

  虞嘯卿:「川軍團能退回江這邊的只有幾十個,加上那上邊還有幾十個!川軍團已經全軍覆沒了!」

  唐基:「你跟我來。聽我一席話,你不會再對我發脾氣。」

  他匆匆地走,虞嘯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著。

  唐基在灘塗上匆匆地走,找一處幽靜的地方。霧大得很,他也不用擔心被對面打到。虞嘯卿沒好氣地跟著,他的眼神也許足夠把前邊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來,可現在他對著的只是個無知無覺,也不想有任何知覺的背影。

  唐基,為虞師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嘯卿火線升任時悄然到來,接手了他虞侄應接不暇的一切瑣碎,從此虞師成為倍受青睞的主力。他真誠得連真誠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額上永遠寫著四個字——解決問題,後腦上那四個字要叫人看見了就不寒而慄——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決問題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霧,一切都很好,唐基回過頭,帶著解決問題的表情。

  虞嘯卿:「不走了?我當你要去找個溫泉泡著才好說呢。」

  唐基:「一夜奔波,唇幹舌燥。」

  虞嘯卿:「李冰,跑著去給副師座泡杯普洱來!你小子再要這樣乾瞪眼看著,就得和南天門上的小張小何一樣沒有前途!」

  李冰只好把話裡的刺剔了,當沒聽見,飛跑著去了。虞嘯卿回身時,唐基正在礁石邊掬水喝。老傢伙白髮蒼蒼,山寒加上了胃寒,凍得縮手縮腳,看得虞嘯卿不知道怎說才好。

  唐基回過頭來,看著他的虞侄時,笑得幾乎有點爛漫:「我說有轉機,它就是轉機,而且是大轉機。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嘯卿那一下驚喜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這麼寒的水您怎麼就喝?我喝下去都要從牙關一直涼到肚裡……」

  唐基七十二變的臉便立刻又變了一變:「我這輩子是欠你虞家的債了,一生都拿來還了還在乎個胃寒?我說虞侄,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我立刻就去組織進攻,總還來得及把海正沖團送過去搶他的一防。」

  唐基的臉便又變了一變,變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臉上:「你就真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已經很摸不著頭腦了,現在他在他的虞叔面前就恰似張立憲們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嗎?」

  唐基:「大打是一個虞師的事情嗎?」他那張臉立刻又春暖解凍了:「虞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上邊現在也是決心已定兵行險著了,險得就跟當日我們把個死刑犯捧作川軍團似的,現在瞧可是走得對了。」也不知道他是在誇虞嘯卿還是誇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從來就走險棋。」

  虞嘯卿:「……我沒明白。」

  唐基:「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興中華。你想就憑你這一個破爛師來振興中華嗎?今年貴庚?我知道,可你說來聽聽,我想瞧你說你年歲的表情。」

  虞嘯卿只好回答這明知故問的問題,那並不是愉悅地:「三十有五。」

  唐基:「張學良在你這把年紀帶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蔭的,說你最敬佩的岳飛,嶽飛在你這年歲帶多少兵?」

  虞嘯卿:「岳爺爺三十九歲上便教人陷害了。」

  唐基:「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嘯卿很是抓撓不著,抓撓不著便只好老實回答:「二十三歲升秉義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撫使司右軍統制。收建康後升任通泰鎮撫使……」

  唐基:「統制相當個現在的什麼?」

  虞嘯卿:「跟個軍長差不多吧。」

  唐基:「明白了?」

  虞嘯卿:「還是不明白。」

  唐基:「你的腦筋又能否在南天門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線的整個軍甚至幾個軍大打,你禪達的一個師就只好叫小小撲騰。上峰現在有意以虞師為主,左右翼的友軍師為輔,轟轟烈烈打它一場決勝之戰。你覺得怎樣?」

  虞嘯卿:「那當然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是現在……」

  唐基:「山頂上的?你自己說了,傷亡過半,就剩得幾十人了。龍文章是個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學好。什麼時候你就變得這樣衝動了。為了幾十人擾了全域,是個小連長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你堂堂一個師長倒就做了。」

  虞嘯卿愣了很長一會,開始苦笑。我想除了我們南天門上的人,每一個人都會同情那樣的笑容:「理都被你們占盡了。這是打一巴掌,再輕輕摸兩下,是不是?談判桌上的糾纏是真的完了,這碗羹要重新來分,唐叔您也真是手眼通天,這樣的羹也能給我弄一瓢來飲。」

  唐基:「今年貴庚?」

  虞嘯卿:「幹嘛又再問一遍?」

  唐基:「你不願意說,可見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聽說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輩子積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這生這世了。三十五啊,岳爺爺二十六就已經是軍長了。」

  虞嘯卿:「我敬的是岳爺爺的一生為人。要說敬他升遷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風波亭。」

  唐基:「風波亭就在對岸山頂上。去吧。辜負你的一生才學和本來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嶽飛,不會有人記得你,因為你什麼也沒做過,只是個把嶽飛掛在嘴上的短視之徒。」

  虞嘯卿輕輕地挪動了一下他的腳,但是遲疑,並且沒再挪動。

  唐基:「去了。你一敗塗地,你虞家從此失勢,不但於事無補,連給他們的支援也要斷了。沒去,整個軍的攻勢實則是由你調整部署,只要行動得快,山上的還有得救,而且這戰打完,你是副軍長甚至軍長。」

  虞嘯卿輕輕嘟囔了句什麼,說的是什麼怕是他自己也聽不清。

  唐基:「你三十五啦。說好聽你雷厲風行,說難聽你是熱鍋上螞蟻。說好聽你是空負報國之志,說難聽你是一事無成。你父親送我出門時就讓我跟你說,可我特地放到現在才跟你說。你父親說中國這些年要靠槍桿子,也許我兒子是天才,可只帶一個師的天才在我眼裡就是個孫子。」

  他瞧著虞嘯卿,虞嘯卿已經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難掩他的焦慮。

  唐基:「在我眼裡也是個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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