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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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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被那挺機槍收拾得在壕溝裡做盲目的爬行,被封入一個死角,我確定我下一步就是成為一個漏勺。轟然的爆炸聲。火線移開了,那感覺就像一條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時候轉身它向。 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彈的迷龍,他並不是為了救我,他正甩手飛出了第二個手榴彈,對地堡裡的日軍全無殺傷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煙塵。 於是我在一片混亂中注意到那兩個傢伙,不知道他們打了什麼商量。豆餅暈乎乎地躍出了壕溝,在煙塵中蹲下,他身上的負荷壓得他的蹲成了趔趄,於是最後他是坐在地上的,儘量坐直了,好用肩膀承接迷龍抬起來往他肩膀上壓下的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後果。 迷龍已經開火了,豆餅扶不住——那可是輕裝甲都能穿透的馬克沁,豆餅抖得像踩了電門一樣,第一個連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撲了過去。想制止這個瘋狂的嘗試,「瘋啦?!這不是捷克式!」 迷龍只管鬼叫:「幫忙!幫忙!」 我幫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餅拖將下來,實際上第一個短點射他就暈菜了。那個暈忽忽的傢伙流著眼淚,並不是出自悲壯或者激昂。因為他同時還流著鼻涕,那都是被震出來的,我毫不懷疑他同時也尿了褲子。 暈忽忽的豆餅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在嚎叫,也像在求救:「幫忙!幫忙!」 我能說什麼呢?爆炸的煙塵正在散去,暗堡裡的火舌正向這邊卷了過來。我幫他們托著彈鏈。以便迷龍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槍架的持續射擊。迷龍開火,震顫的彈著點偏到了暗堡右邊。 迷龍:「你他媽的太不穩當!」 豆餅在粗得像炮的槍筒子底下哭嚎。一點也不壯烈,你把一個叫花子打急了也會這樣。他一邊揮灑著眼淚和鼻涕,在槍筒上架上了兩隻手玩命往下拉,把後座和震動完全作用於自己身上。 我們三人在九二重機的火舌已經舔到豆餅身邊時恢復了射擊,帆布彈鏈在我手上跳躍著,彈殼冰雹般地迸飛。豆餅不再叫了,每分鐘六百五十發送出去的強裝藥子彈讓他抖得像風中的殘草,他迅速被槍煙熏成了一個活鬼,但可以肯定煙熏對他絕非最要命的傷害,我至少肯定他這輩子再也不要想聽見任何東西了。我們也不再叫了,這樣全無間隙的射擊讓我們身邊的土層都在震顫,我們現在的心跳頻率和機槍聲同步。 彈雨終於鑽進了那處陰險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機迅速啞然,但我們仍在射擊,那裡邊不管有多少人一定被打成篩子了,我們還在射擊,暗堡裡開始爆炸,它想必堆積了小山一樣的彈藥,現在它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了的節日煙花。 一個短點射從我們頭上削過,那是死啦死啦幹的,他已經只好用這種辦法來讓我們注意:「省點著用!」 我們終於停止了射擊,迷龍把那挺冒著蒸汽和餘煙的玩意從豆餅肩上掀下來,我想去幫豆餅,但他自己緩慢但是穩當地從壕溝沿爬了下來,他轉過了身,那張臉如同剛從灶眼裡爬出的小鬼,煙薰火燎,露著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幾條燙傷熾傷外沒有更多的傷痕,這真讓我高興,以後我會試著相信奇跡。 可我不該摸他臉的,我摸了他的臉,血從他的口鼻和耳孔裡一齊奔流了出來。 我啞住了,啞了很久。「豆餅……豆餅?」我聽見我這樣毫無底氣的聲音。迷龍在我身後啞然著,審度地看著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並沒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和我們的變化,他現在大概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我要歇歇。」他這樣遲緩而茫然地告訴我們,並試圖從我們身邊走過。 迷龍:「歇歇——歇歇!」 他現在醒來了,大刀闊斧地幫著豆餅從身上卸他背的東西,我也幫著卸,那幾乎墜死了我們的份量真讓人心碎,光十幾斤重的彈鏈他就背了四條,他背著的東西一定遠遠超過了他的體重,他在我們從沒有正眼瞧他的情況下背了這麼多。 豆餅:「我要走了。我要回去。」 卸掉了重負之後他反倒打晃,像個被卸了壓艙物就要飄走的熱氣球。我們集體誤會了他的意思。我們殷勤地給他讓開道。 迷龍:「歇歇。趕緊歇歇。」 我:「歇歇歇歇……救護兵!」 師部派的救護兵一定忙死了,這麼一小會兒已經有這麼多人來耗他的醫藥箱。但我還是看著他從霧氣和硝煙中向我們跑過來。我掉過頭去找我們的傷患,看見他正吃力地爬過溝沿,他站在溝沿上看著一片霧氣茫茫,雖然我們知道那個方向就是怒江和禪達,可我們看不見。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見的表情,看得見他就向那裡邁開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樣。 我:「豆……豆……豆餅?!」 我被人粗暴地猛擻了一下,摔在壕溝裡,一雙大腳從我身上躍了過去——迷龍打的是先抓住再說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餅邁開步子,一步、二步,然後便翻滾直下,向沒底的霧氣裡掉落。他迅速消失於我們的視野,而他滾落的地方便是雷區,霧氣裡傳來的爆炸聲讓迷龍打消了跳出去追他媽的這種念頭。 我跑到迷龍身邊,看了看那個失魂的傢伙。他看了看我,在他眼裡我也一定同樣是個失魂的傢伙。我轉過身,霧氣中硝煙和流彈仍在蔓延,突擊隊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脅後開始構築臨時陣地,蛇屁股們在往挖出的炸眼裡裝進炸藥。少去一個暗堡並不會讓日軍放棄隨霧而來的攻勢。失去一個豆餅也不會擾亂我們什麼。 我加入了他們,迷龍也加入了他們。 翻滾直下時他全無動靜,流進雷區時他也全無動靜,最後他這樣消失於霧中,找屍時他被列為失蹤人員,但我們確定他是一直滾進了怒江。他說他要回去。上次怒江該把他帶走的。所以他從怒江裡來,現在怒江把他帶走了。 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有日軍來襲。噴火手何書光也已經鑽出了甬道並加入我們。我們用機槍、火箭筒、噴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穩固我們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著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剛才過於粗暴的射擊震傻了。 他是我們在收容站撿到的沒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孫子,靠我們偶發的憐憫混跡我團。 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龍,迷龍很顧他,可迷龍揍他比顧他還多。 我:「迷龍?」 迷龍悶頭在整理那挺馬克沁,馬克沁上還吊著要了豆餅命的那條彈鏈,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嘯卿說得沒錯,能持續射擊的自動武器是我們命之所倚——他現在也有了支開槍架的時間,打理完整的馬克沁對著霧的那頭。 迷龍:「啥玩意?」 我:「……沒事。」 迷龍:「啥玩意嘛。」 吞掉了豆餅的霧在南天門上翻滾。 會吐出很多日軍來的霧在我們面前翻滾。我們現在聽見壕溝那端又傳來異響,是某個想偷偷摸近的傢伙踢到鐵器皿的聲音。 霧裡又開始閃現叵測的人影,趴著的,想偷偷摸近我們。 死啦死啦用一種平淡到幾近厭倦的腔調:「攻擊。」 他說攻擊,儘管我們早已開始攻擊。也許他瞎了聾了,可能他根本沒看見周圍發生的一切。 人影開始起伏,我們開始射擊。 工兵營的傢伙們浸在江灘齊腰的水裡,打下木樁,卡車駛來,把他們需要的器材卸在灘上。灘上還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們的操作者戳在旁邊。而將乘坐它們的人是在塹壕裡守候的兩個主力團。 虞嘯卿在江灘之上,其位置甚至還在那些搶渡工具之前。周圍的人在忙碌,第一批的搶渡船只已經試行泛水,日軍的炮彈落在江水裡濺著水柱,那樣的盲射並無什麼殺傷力,但至少預示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訓練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塊安靜之地,那裡放著一個馬紮。周圍經過的軍官們多少有點訝然,謠言中從未坐過的虞嘯卿竟然拉一枝卡賓槍坐在那裡,旁邊架著他半點用不上的炮隊鏡。 當豆餅落進怒江,我們的師座正在日軍火力範圍內安坐。做這樣孩子氣的事情,因為對面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為他不能躋身敢死隊之列的遺憾。 他聽得到對面山巒裡傳來的槍聲和爆炸,儘管因霧氣而顯得遙遠又失真,但他全神貫注地聽著以至把身邊的喧囂當作假的,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後來他向他身邊的海正沖發問:「他們還沒發信號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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