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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對一個上司這樣過於熱情的發問,海正沖就只好機械一點:「前方聯絡官來訊,突擊隊已悉數抵達南天門二防。一梯隊正沿通道抵近二防。」

  虞嘯卿就有些不高興:「沒見發信號嗎?」

  海正沖:「這樣的霧什麼信號也看不見。我方炮兵也得等過了江的電臺提供座標。」

  虞嘯卿就聽著霧氣裡傳來的爆炸:「那不是炮彈爆炸,是他們在拿炸藥炸開坑道——那就是信號了。」

  海正沖:「計畫不是這樣的。」

  虞嘯卿:「這麼大的霧也不是計畫——渡江。」

  海正沖:「可是……」

  虞嘯卿:「渡江。」

  於是便旌旗招展,主力團的第一批兵力沖過灘塗,將扛抬的搶渡工具泛水。

  剛被委屈過的海正沖不放心地看著他這位好衝動的師長:「師座若想渡江,請至少在我團立足西岸之後。」

  虞嘯卿:「知道,知道啦。我會坐著。」他也真就坐著,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視。我坐著,因為今天會很耗腦子和體力,我得為我的千軍萬馬做些節省。」

  海正沖:「這就好。」

  虞嘯卿瞧了瞧他所處身的這個板正的世界,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現在有些不太滿意了。

  虞嘯卿:「去料理你的部隊吧。我這裡不用你操心。」

  海正沖:「是。」

  於是虞嘯卿便一個人坐在那裡了,霧氣裡的槍聲和爆炸愈發地頻繁了,他也並沒聽錯,最響亮的爆炸聲來自我們為掘進坑道而進行的一次次爆破。

  虞嘯卿開始吟詩,並非賣弄風騷而是純是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是用湖南話在詠哦他摯愛屈原的《涉江》。

  虞嘯卿:「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霧氣裡轟鳴了一聲,響徹兩岸,正在渡江地人都為之稍頓。

  虞嘯卿開始微笑:「世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參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比光。」

  而這時唐基過來。把一個電文折成的條子捅到他的手上,很短的一句話,虞嘯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儘管唐基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說明是非的表情。

  克虜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現在是個孤獨的胖子,這並不是說他周圍沒有人,而是他周圍沒有炮灰團的人。他日從終於給裝上了的光瞄中研究著遮掉了一切的霧氣,霧氣不可以瞄準,克虜伯也只好聽著遙遠的爆炸而無從著手。

  於是克虜伯只好繼續在他終於備份充足了的炮彈上寫字,「我餓了」是他寫在炮彈上的話。

  餘治路過,一個又想說話又怕喪失了驕傲的小孩子,讓克虜伯落寞的東西同樣讓他落寞。在炮位周圍周折了幾個小彎後他終於決定湊過來,於是他因克虜伯寫在炮彈上的心聲而發話。

  餘治:「我坦克上有吃的。」

  克虜伯摸著他的炮:「是它餓了。」

  灰頭土臉的蛇屁股向著所有人叫喊,說灰頭土臉有點輕了,實際上他是在頭破血流後又結上了灰與土的垢。

  蛇屁股:「躲啊!」

  滿漢在他身後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設了炸藥的傢伙們連滾帶爬地開始逃跑,但又能逃多遠呢?出不了我們可以控制的這小小區域。我們一邊向霧氣裡沖來的日軍射擊一邊臥倒,流彈不值得一躲,可自己製造的爆炸不是一般地要命,然後我們所立足的土地成了一頭拱動著脊背想要飛開的怪獸,天崩地裂加上了飛沙走石,中間還夾著從日軍控制點飛來的槍彈和炮彈。蛇屁股被氣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邊,滿漢在地上趴成一個平面——但是放心,每一個人在這狹小的區域裡都承擔著同樣的衝擊,沒人比他們好受。

  死啦死啦:「炸開沒有?!」

  蛇屁股那一夥子又紮回了爆塵,從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們身上也打在我們身上,一會從那團子灰霧裡傳來讓人沮喪的叫喊:「炸藥!」

  死啦死啦開始狠錘自己的腦袋,我抹了下鼻子,讓他看我的鼻血被震出來的。一個日制九一式手榴彈摔了過來,在我們眼前的戰壕沿上打轉,我們臥倒了,它在我們的頭頂上爆炸。

  死啦死啦:「又來了!下邊!」

  這回是從下方來的,我們調轉了槍口,自動和半自動武器在這時候還是占足了便宜,在霧裡跳躥的那些日軍一定比我們傷亡更大,如果拿的是那些老式的手拉栓,估計早已被攻破——就這樣,一個日軍綁著拉開弦的手榴彈仍然幾乎沖進了我們的壕塹。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動了霰彈槍,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們又開始在壕塹裡逃竄和警告:「要炸啦!」

  這樣的全無間隙真是快要讓人發瘋了。我瞧著一個在那設炸點地傢伙跟在蛇屁股後邊想逃遠一點,從戰壕那頭削過來的機槍打在他背上,一點血也沒有,塵土飛揚跟打中個土人一樣——他們一夥子已經被泥土蓋上好幾層了——當然他還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書光在那裡掙扎,因為泥蛋正強要把他塞回那個炸不到的角落:「讓我上!讓我上!」

  泥蛋:「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後就又一次地動山搖,這實在是過於瘋狂了。這樣的重複爆炸人躲出幾百米也不過份,我們卻簇擁在連一個小隊也裝不下來的預備戰壕裡。

  泥蛋被衝激得與何書光抱了個滿懷。何書光倒找著了空子端著他的傢伙就往上頂。

  過路的喪門星一刀把子把他給幹蜷了:「怎麼說你才會聽?」

  然後他趕過去堵漏,這回的日軍是從戰壕裡掩過來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對著蛇屁股大叫:「開了沒有?!」

  蛇屁股地回答從煙塵裡傳出來,真讓人想對著自己腦袋摟火:「再裝!」

  人們都麻木了,幾個人拿著炸藥包爆破筒又鑽了過去。

  張立憲從藏身處蹦了出來,扛著他早裝填完畢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沒招呼一聲。他身後地人是靠著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開那熾熱的尾流,怪異的聲響是這種武器諢名的來源,然後一發火箭彈在塹壕裡穿飛,在霧氣盡頭的日軍群落中爆炸。安靜多了,我們快發瘋了,日軍也被他們過於慘烈的傷亡弄得快要發瘋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頭,槍握在手上隨時待擊,但他低下頭看地圖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大家都這麼熟,我知道他其實也已經無奈得快瘋了。

  我:「你蒙錯地方了!」

  死啦死啦:「沒有的事!」

  但那是強撐和色厲內荏,霧氣和硝煙飄過我們中間。張立憲抱著巴祖卡在發發抖和啜泣,迷龍和他的新助手給馬克沁裝上又一條彈鏈,喪門星把刀插在身邊,用槍瞄著此時並無目標的壕溝盡頭,以便子彈告竭時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頭瞅了眼何書光,還好,這回何同學聽話在個子彈打不到的角落裡沒動——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與哭叫是從日軍那廂傳來。

  又是謊言,偷襲已變成了決一死戰。四川佬在哭,死亡對他們是很壯烈的事情,只是沒想過是這樣排著隊。我們也很快對豆餅死了覺得麻木。

  日後說起來。我們說,他是第一個被點了名的。

  不辣:「嘿嘿。」

  我瞧了眼他。那傢伙永遠髒得像土猴,比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開弓地拿著兩個手榴彈。

  我:「笑你個鳥。」

  不辣拿手榴彈比劃了一下:「小東洋在哭。」

  我愣了一會,在他的腦袋上彈了個崩。我手上有塊破布,我遞給他,讓他擦掉他那髒臉上永遠去不掉地髒汙。

  蛇屁股又從那個已經炸進去的死洞口爬出來,交叉地揮舞著雙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們又一次得做縮頭龜和鳥獸散,蛇屁股貓著腰跑向我們,滿漢跪在洞口拉著引出來的導火線想做引爆,剛點燃的時候一個手炮彈落在他的身後,於是他背上紮滿了彈片趴在洞口,眼光光看著那條火線向洞裡燃進。

  又一次轟然地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煙塵裡有一個人,它與別的爆炸也沒什麼兩樣。蛇屁股們這回不用人喊便紮了回去,連鏟子帶手扒地在炸出來的浮土上掘進,迅速消失於煙塵彌漫的洞口。

  我們瞪著那個鬼地方,我們已經不想再問也不想再說了。

  蛇屁股從裡邊甕聲甕氣傳出來的動靜也是不出意料的:「炸藥!」

  死啦死啦拿腦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這是他迄今表現出來最沮喪的動靜,但蛇屁股那裡也沒有更多的動靜,過了一會我們聽見槍聲從土層裡傳來,依稀難辯,但可以確定是一枝湯姆遜。

  蛇屁股很快從那個半塌方的洞子裡連滾帶爬地撞出來,鏟子扔掉了。手裡抓著打空了的湯姆遜,不是驚喜而是驚惶:「來啦來啦!」

  我們聽著從那個洞子裡漸近日語的嘈雜,死啦死啦向何書光揮手,一直被我們強迫遠離危險之地的何書光茫然瞪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不辣:「該你啦!當自己是委員長嗎?」

  何書光幾乎是屁顛顛地跑了過來,扛著他的噴火器,他從極低的角度對著洞子裡做了一個危險的發射,連人都被後座推出了幾步遠,烈焰和濃煙從洞裡倒卷了出來,連慘叫聲都沒有。安靜了。我們面面相覷了一下,沒想到這玩意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們同時也交換了眼神——我們對待何書光的方式實在是正確不過。

  何書光滿意地看下我們,調整了發射角度,毫無必要一副警戒待射的樣子。

  死啦死啦:「回去!」

  何書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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