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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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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梯隊還在渡江,第二梯隊還在東岸,我們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霧氣,向南天門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著多條槍多個保險地暴發戶邏輯,他帶足了他這些年搜羅來的那些破爛,湯姆遜、毛瑟二十響、柯爾特和截短的霰彈槍,現在他只好儘量讓自己不要像個叮噹亂響的鐵匠鋪;迷龍這樣的機槍手本不該太靠前,但作為虞嘯卿的欽點。最後的折衷便是他輕裝地爬在前列,他只帶了枝卡賓槍、手榴彈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殺幾個再死;我拿了枝卡賓、刺刀和 手槍,還算幸運,雖然光背包就有十幾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標準超了不多的負荷;不辣除了身上掛的,還在負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馬克2和馬尾手榴彈,畢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喪門星在他的大刀外加料了橫子,他是要和迷龍一起沖前頭的;蛇屁股無論如何會帶著他的菜刀,那把尖頭玩意實際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剛用它給我們殺過豬,很鋒利。 我們這些輕裝的之後是悲慘的重火力們。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是怪異地巨型蝸牛,張立憲的巴祖卡和何書光的噴火器也許平時能讓他們顯得很神氣。但現在他們只好像長了腿的破銅爛鐵,任何重武器在能展開之前都是破銅爛鐵,他們在這之前將註定全無還手之力。但看到豆餅他們一定會覺得幸福的,豆餅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攜行架上堆了幾層的馬克沁彈藥箱、水箱和三腳架,他已經不可能再多帶一根針了。 一個六十人小隊,偏勞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爭吵咆哮幾十次,最後爭論出來的結果就在這了。克虜伯和余治只好在他們擅長的距離上望穿秋水,聯絡官麥師傅編在第一梯隊,全民協助在第二梯隊。據說張立憲那幫子是我們的重中之重,因為他們背負僅有的攻堅武器,可我們說好了離他們遠點,因為他們炸開了可不是玩的。 霧氣裡的一挺日軍機槍調低了射界,從來自特務營的一個倒楣蛋身上削過,那傢伙在痙攣中死死摳住了江水裡的礁石,他倒是到死沒出一聲。 子彈仍在往他身上攢射——我們儘量爬得離他遠一點。 那傢伙後來被授忠勇勳章,我們異口同聲——他是為了大家。可我們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誤會。他以為不出聲子彈就不會鑽進肉裡了。 我的團長擅長造就這種誤會。 罪魁禍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礫石上爬行,霧氣中是我們造就的簌簌聲。我們像被打濕了蹦不起來的螞蚱,而冬天眼看就要來臨。 死啦死啦現在已經到了我們曾藏身數天的那塊石頭之後,他親手挑選的幾個陣前風沒讓他失望,幾乎和他同一時間到達:迷龍、喪門星、不辣,幾個特務營裡的主力打手,諸如此類。 現在日軍離我們比剛才更加近了,他們看著淹沒了山坡的那片霧氣,看不見,但他們知道對方就在那裡,聽得到日軍在戰壕裡在霧氣裡的說話,一發盲射的子彈砰然射中他們藏身的石頭,讓所有人下意識地縮回了頭。日本人在笑,對,今天飛機和大炮,連隔江的直射火力都無法攻擊。今天沒有戰事,是個可以放鬆的日子。 死啦死啦揮了下手,他身邊已經爬到了五個人,那就用這五個。 我是第六個,我還在奮力地爬到那塊石頭下,我看著我前邊的那五個在死啦死啦地揮手之下撲向霧氣。 戰壕裡的日軍,抽著今天的第一隻煙;剝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飯團;給機槍刷著酒;抱怨著這江邊濕地給傷腿帶來的疼痛。剛盲射完一倉子彈的傢伙又裝填了一倉,向霧氣裡又放了一槍,然後我們從霧氣裡沖了出來。 我們像塌陷的石方一樣落進了戰壕,刺刀、砍刀、工兵鏟和鐵鍬。 死啦死啦帶領的人是第二批。他們躍進戰壕並向縱深掩入時,迷龍們手頭上的日軍還在掙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顧地向縱深掩進。收拾那些不喜歡早起的倒楣蛋。 我從一具新鮮的屍體上抬起我的身體,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圍很靜,霧氣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感覺很要命。霧氣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現,為了讓我們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揮動著手和手上的一個電筒——電筒的光暗淡之極。但意思也明確得很:往這邊來。 我向他的方向移動,而更多的人從霧裡冒出來,奔向他的方向我終於可以把懸起的心放回嗓子裡——我們還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戰壕裡的雜亂和兩具日軍的屍體旁邊,不用他指出來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圓形,以鐵桶為壁一——就是它了。 我們帶了一盤繩子,死啦死啦從別人身上把那盤繩子拿了過來,開始在我們腰上打結,第一個要被打結的就是迷龍。迷龍有點退縮。 我們都理解,我們都有點退縮。 迷龍:「太小了。我哪兒進得去?」 死啦死啦:「別胡扯,都一樣。」 迷龍:「哪一樣了?你量好了再告訴我……」 死啦死啦不說話了,把繩子交到迷龍手上,他拔出槍。 迷龍:「得得得。」他開始自己給自己打結:「回去的告我兒子別當兵。沒理講的。」 繩子事先處理過的,一根長繩上帶著幾十個結口,我們也開始給自己打著結,但我們的心思並不在繩頭上,我們看著迷龍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裝備,把刺刀叼在嘴上。長槍斜背了。短槍插在後腰,然後貓腰鑽了進去。於是我們只看得見他的屁股了。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動了一會,儘管聽天由命地沒再說什麼,但就那個碩大的屁股我們亦能看出他的猶豫和憤怒。 死啦死啦:「繩子一拉直,下一個就上。」 每個繩結中間隔著也就是八米的距離,隨著迷龍在裡邊的拱動很快就拉直了,第二個人開始上,第二個是喪門星,第三個是不辣,然後是蛇屁股,我是第五個,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後邊,他後邊的豆餅是最難為的,我們早已驗證過他不可能背負著那麼多的負荷鑽過油桶,所以他最後的方式是將攜行架綁在身後拖行——他一個人要幹兩個人的分量。 我們每個人進入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很快就輪到了我。我瞧著蛇屁股屁股後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後我的鋼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我:「知道啦。知道。」 我歎著氣,趴下,鑽進甬道。黑暗來臨了,但那早已經不是我最害怕的部分。 聲音和氣味都出不去,便在這黑暗裡回蕩:刀刺入肉的聲音、把槍口頂在身體上開槍的悶響、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動脈被切開血流的奔放聲都驚晰可聞,它們和這甬道裡本來就有的惡臭味、和忽然彌漫開來的血腥味混雜成一個難以言喻的世界。 當身後的微光也徹底消失時,我終於習慣了這樣的黑暗。蛇屁股的腳蹬在我的臉上,連蹬幾腳,讓我沒法不想成一個人垂死的抽搐。 我:「屁股?你沒事吧?」 沒回答,我聽見那傢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聲。我把叼在嘴裡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蛇屁股:「沒事……沒事。正家鏟!你老母!」 如果不是在這麼個環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來了:「什麼事?」 蛇屁股:「沒事。你自己慢慢瞧來細細看。」 我聽見他籲氣的聲音,然後便加速地爬走了,我現在遇到他撞見的問題了,一雙腳頂在我臉上,那卻不是蛇屁股的腳。而是一雙日式皮鞋,一具日軍的屍體,我懷疑是不是我前邊的王八蛋每人都捅過他幾刀,以至血噴得這個狹小的圓形空間裡到處都是,他已經不具危險了,除了我必須得從他身上擠過去——那表示我得臉對臉眼對眼地和他貼在一起,前邊幾個人就是這麼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嘔吐起來,死啦死啦用他的槍在後邊捅我。 死啦死啦:「怎麼啦?」 我:「死人,前邊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場……」 槍管子更粗暴地捅過來,如果我轉得過身來一定就喊回去。 死啦死啦:「弄走。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 我:「卡住啦!」 死啦死啦:「弄走弄走。你動動手,活的要被死的噁心死嗎?……求你別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開始做這種努力,抱著那具能讓人發瘋的屍體一起在管道裡挪行。真該慶倖這一片漆黑,只要還有一點可以讓我看見的微光,我一定已經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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