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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我使勁揉著自己的臉,因為我從來沒機會讓她看到我這樣的表情實際上除她之外地所有人都見過我這樣神憎鬼厭的表情。

  那傢伙壯懷激烈,入骨纏綿,他要養她,要娶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帶她回他們的四川家鄉,這事死跛子辦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麼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門外的那個傢伙已經是倚著門框,語無倫次地在哼哼:「我曉得,你不會要。你總講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講,你喜歡沒衣沒食,天天沒著落,喜歡個自己屁股都擦不乾淨的男人,喜歡跛。不跛你還不要……你也沒啥子好的嘛。還這麼一意孤行,最後你就好跟個跛子扯蛋……看得老子著急……」

  然後他扒拉著門前的野草與土磚,本來就如喪考妣的,現在終於開始哭嚎起來:「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現在有個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讓你看自己怎麼死。我就冒搞頭了。我不能帶你回四川了,我曉得你也冒答應我去。我答應你的事都做不得數了,我曉得你也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應。我們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門,我一定是死的,我們打頭先的都是死地……」

  那傢伙一邊哼唧,一邊在身上摸索。

  我聽著,來自那傢伙的哭訴。小醉看著我,看著門外聲音飄來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聳聳肩。

  那個塌了架子的硬傢伙就是一灘泥,那灘泥發出泥的哭訴:「……大後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點?大霧天,可你聽得到南天門高頭爆炸,那裡頭有我發的聲。我是最早發聲的,最早發聲都要死的……」

  我:「……再說你就要不發聲地死掉了。」

  小醉:「什麼?」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小孩子。」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就順我了:「小王八蛋。」

  那並不能讓我快樂多少,我瞪著院牆,如果我的目光能高過院牆,就能看見院門外那個向來虞嘯卿第二,現在卻在一個土娼門外蜷作一團的傢伙,如果再高一點,就能看見那個垮在院門外的傢伙在渾身上下摸索著自己的所有:紙幣、銀元、鋼筆、手錶。他把摳出來的一塊土磚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丟盡了面子。

  我們沒費太多的勁去說保密,因為知道這事的人都是沖在最前的人,哪怕只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掛三把鎖,可有個賤人半個磕巴沒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個乾淨,不奇怪,他的整個世界都抵當給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淚。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賺翻了,賺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著小醉。小醉看著我。我儘量讓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從那傢伙一發聲我便再難掩藏我的悻悻。

  而那傢伙還在那裡哭訴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聽得到我發的聲。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曉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曉得它發的聲。

  嘭——嗖——空通。蠻好認。」那傢伙開始做一個忘卻了臺詞的口技演員:「空——哧——轟通,搞不好是,轟——嘶——通空,也有可能……記不得了。那東西聲音好大,每回我這個扛著它的人想聽倒聽不清。」

  我沒法不笑出來,而小醉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臉上還掛著那個惡毒的笑容。

  小醉:「……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僵住,兩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沖出了屋門,五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正在打開那道上了閂的院門。

  我打開了院門,而我們那位高傲的驕子用來迎接的是一個高撅的臀部他正背著門躬著腰在做什麼,我一腳飛了過去,他撲倒,用土磚壓好的錢幣和細軟散了滿地——那就是他剛才在忙活的鳥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干戈寥落,確定那是一個我不可能留給小醉的內容——即使是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這個發現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於是我迎對他摔上去的一個耳光也更加理直氣壯。

  我:「是嘭!嘶!空通!孱蛋頭!」

  他迅速地反撲了上來,那是第一反應導致的勇氣。「挨球的瓜娃子!」

  我:「來呀來呀!到時候沒空打了!」

  那傢伙胸有成竹地把拳頭捏得嘎巴響,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龍打平的能力,「鏟你還用不到刮耳屎的時候!」

  我:「師座說洩露此次軍機是什麼處罰?!」

  那傢伙便愣了,我正好沖著他送上來的臉一個大耳光摔了過去:「你把我們連骨頭賣得乾淨,就為一個永遠瞧不上你的女人!」

  張立憲:「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著他心慌意亂,巴掌一揮就又賺到一個:「玩你個川猴子的羅曼蒂克!你當我們去幹球毛?——去死!」

  張立憲:「羅什麼……?」

  什麼他也羅不出來了。因為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頂在牆上:「去拿這條小命拼死!大人物!你當你死成骨架子還一表人才麼?大家都是土坑下地爛肉!你拿堆隔幾天就要爛完的儀錶堂堂來這裡賣?你的資本?小娃娃你沒格來賺活人的眼淚!騙子!因為你跟我一樣,都他媽的要去死!」

  他沒反抗,儘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沒反抗,然後他伸出一隻大拇指,往旁邊指了指,我往旁邊看了眼——真難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還注意到小醉已經出來了,站在院門裡呆呆地看著我們。

  然後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開。我放開了。那傢伙咳了兩聲,整理他的衣領,隨著他一起恢復的除了他的喉管,還有他在一個心儀女子面前說死不倒的驕傲。

  張立憲:「一死以謝。帶我去見師座。」

  於是我又一把掐住了他,我存心地。把他剛整好的領口又撕爛了:「請!你和你的師座!」

  然後我猛地把他推進了小醉的院門,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門重重關上,小醉驚恐欲絕也哀傷欲絕地臉隨著猛撞上的院門刻進我腦子裡。我迅速地離開這裡,如果上次做逃兵時我以這樣的速度奔跑,我也許已經做成了逃兵。

  讓我去死吧。老天,讓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團長在遇見一隻淡紅色的小螞蟻時瀕臨崩潰。我像那時候的他一樣呻吟:他真年青。哦,他媽的他真年青。

  我奔突過禪達的街巷。從後邊看我是一個醜陋到活該自慚形穢的瘸子,從前邊看,我是一個面目猙獰,未老先衰的年青人。

  虞師終於等來了他們的大霧天,這樣的霧即使在滇邊也屬罕見,霧與雲已經完全接壤,每個人都感覺到孤獨,我們的世界已經被縮減成極目難辯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車手們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滿基數的炮彈傳遞入炮塔,他們今天註定落寞,他們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虜伯在拭擦他的炮彈,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彈,可他今天能瞄準的只有茫茫的霧氣,也許還有他那顆胖心臟裡的空落。

  在他周圍霧氣中出沒的兵軍容整潔,是海正沖團長和第一主力團的士兵,祭旗坡陣地已由主力團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們如同濕重的鬼影,沒下水就已經被霧氣浸得又濕又重了,無聲。纜繩是加固過的,兩根,但它無論如何不會保障這霧氣中幾百人的性命。我們分成了兩列浸入水中,在沒被沖走、沒被凍死和沒被身上的裝備壓死之前儘快到達西岸。

  管你生氣勃勃還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銳,最後總要像現在這樣,靠一根怒江裡的纜繩系住自己的小命。突擊隊六十人、第一梯隊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團和特務營的老兵組成,阿譯率領的第二梯隊則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殘後的整個炮灰團,它很可能用不上,因為虞嘯卿率領的第三梯隊——整個虞師將會在接受到第一個信號時同時發起攻擊。

  我們把口浸在水裡,鼻露在水上,裝備被捆在事先紮制的小木排上,用繩索和我們每個人綁在一起。我們大氣不敢喘,聽著耳邊湍急的水聲和遙遠的槍聲,其實沒必要緊張,那不過大霧天裡日軍在打例行的盲射。

  不是沒有人脫離了固定索,在江水中便打個晃便不見了。我們沒有反應,我們最大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你又能做什麼?

  我自私地感謝上蒼,沖走的人沒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謝上蒼,雖然這場大霧讓所有飛機無法起飛,但也隱藏了連綿不絕順流直下的屍體,否則日軍早已經為我們準備好火力網。

  我們這批所謂的突擊隊已經登岸,跟土地結結實實地接觸一下便算休息吧。然後沿著西岸的江沿線,把自己半浸在江水裡爬行。

  霧茫茫地,每個人都只能看清離自己最近的幾個人,再遠的人成為像要隨霧氣發散一樣的鬼影,再遠則成為虛無。我只看得見我身邊的不辣、身邊的蛇屁股,喪門星在我前邊,再遠的死啦死啦成為鬼影,再遠的迷龍我無法看見。

  爬行,爬行,槍聲越來越近了,幾乎聽得到它的出處。子彈從我們頭上劃過。落入江水裡,你不可能看到它濺起的水柱和偶爾一個手炮彈濺起地更大水柱。有時一個照明彈暗淡無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霧氣吞沒了。

  我們看不見,全世界好像就剩下離你最近的幾個人,我們沒時間,人生出來就慢慢死去,霧出來就慢慢散去。遲早將稀薄到讓我們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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