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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迷龍:「我沒功夫管你啦。老婆,咱們家有點要緊事。」

  他把雷寶兒扒拉到我懷裡,拖著他老婆就又上樓了。我還算配合地抓著雷寶兒,雷寶兒憤怒地鼓起腮幫子沖著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過去一口大氣,我贊同地拍著他的腦袋,尋思過一會又得聽那鬼動靜。

  然後我和雷寶兒就大眼瞪小眼了,我們瞧著對方琢磨了一下今天該怎麼對付對方,雷寶兒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迷龍塞給他的東西都塞給了我,然後竭力打算從我的手裡掙開。

  我揣測不出來他怎麼個想法:「你啥意思?都送給我了?」

  雷寶兒玩命掙:「要去啦。就要去。」

  我就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話。」

  雷寶兒:「爸爸」。然後就如對他老爹一樣敷衍了事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這明擺著他在用他僅有的資本做一筆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點發愣,而雷寶兒趁著我這發愣掙脫,他連滾帶爬地上樓,我連滾帶爬地追在後邊,還得悶著嗓子叫。

  我:「回來!回來!」

  回來有鬼了,雷寶兒手腳並用爬那窄樓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龍正從樓梯上下來,拎他那機槍似的一把手把雷寶兒拎了起來。

  迷龍:「忙死了忙死了!忙忘了!」。

  我擠在一邊給他讓出道,一邊詫異地看著跟他下來的迷龍老婆,迷龍老婆只是給我個模糊的笑臉。迷龍夾著雷寶兒從我身邊擠過。

  迷龍:「我沒功夫管你啊。」

  然後他下樓了,下樓,把雷寶兒放下,開始把一間屋裡的東西往外折騰,我看著那些東西:做膩子的泥灰、釘子錘子鉗子剪子、鐵皮的——通常用來裝彈藥物資的軍用箱子、更多地這種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鐵槽或者鐵管一連上邊的軍用綠漆也沒有去掉。迷龍找了個地。開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雷寶兒看得見何書光了,倒乖覺了,自己坐下來玩他的玩具。

  我:「要緊事?」

  迷龍:「要緊啊。這老瓦簷,下個雨就淌成滿院子,你們南方濕氣重,愛生苔,不是好地方。」

  我:「我是北方人。」

  迷龍:「你是南方人。淌水就生苔打滑,你爸也摔,我兒子也摔……」

  我皺皺眉:「罵人吧你?」

  迷龍:「不罵不罵。我整個水槽子把水歸攏了。讓它往一處淌。」

  我:「今天?」

  迷龍在和我說話時就沒歇過,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門山上一小時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彩:「明天在哪呢?沒功夫了。沒功夫。」

  我:「烏鴉了。」

  迷龍就溫和地笑了笑:「沒功夫管你了。我要趕緊地幹完了,然後,哪啥。」

  他色迷迷瞧了瞧他正在幹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沒輒,誰讓他是我們中唯一有老婆的一個。我瞧了會那個叮叮噹當的背影。決定幫他敲打點什麼,以便讓他儘早得償所願,但看來要把這活結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然後我的父親便出現了,衣冠筆楚,顯然起床已不是一時半會了,但例行地下床之氣還沒過得去,一臉酸酸的氣惱,這陣子敲打已經讓他氣惱加深了,再看見我和迷龍,惱火便又平增了一倍。

  我父親:「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盡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這套拆房揭瓦的動靜來,這地方還住得活人麼?!」

  迷龍嘿嘿地笑:「老爺子真精神得上了戲臺子似的。這不才敲了五分鐘不到嗎?美國話說的,這氣頭把坦克都發動了。」

  英語我父親會說,卻沒聽過這種美國話,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著眼生氣。

  我就硬著頭皮,鞠了一個足夠覺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見我了,卻好像一副剛看見的樣子:「回來了?你媽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還真能把個人念得回來,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來一次腰痛式的大躬:「軍務繁忙,勞您二老費心了。」

  我父親:「我沒費心。是你母親費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連酸帶寒地又要來了:「軍務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復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龍一邊叮叮噹當地,沒出聲,可那個表情跟笑岔氣了差不多。

  我:「孩兒與弟兄們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鬆懈。」

  我父親:「哦,枕了多少年,後枕骨都枕塌了,這筆爛帳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與你商量。」

  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忙把頭又低了低:「了兒聽著。」

  我父親:「傷好得怎麼樣了?——這倒不是我要問的,是你母親問的。」

  我:「本來就是皮肉傷,沒大礙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近乎於討好,「了兒這些年在外邊,別的長進沒有,倒是練了個皮糙肉厚。」

  我父親:「照舊是隨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頭架子。這倒也不用說了,我們什麼時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所有裝的乖臉全飛散了,「啥?」

  我父親:「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桃園之義,可這樣久居籬下,總也不是個事情吧?男兒於世,當有立錐之地,我跟你說的,也只是有個放得下一張書桌的地方,可無論如何,不是這個叮叮噹當的打鐵鋪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龍老婆,她只好苦笑。雷寶兒吹了個口水泡。望了眼迷龍,他低著頭在掄錘子,身子在發顫,我以為他替我難過的時候他噴出了笑聲。

  迷龍:「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錘子掄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著我的父親,父親很客觀地看著我,攤了攤手讓我說話。我知道他已經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這樣一件事拿出來商量,我的弟兄們功不可沒。

  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樣,有些發暈,後來我跪了下來。父親明顯地愣了愣,今天他並沒在興師問罪,就人而論他已算得上和藹可親了,我沒必要下跪。

  我:「爹,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靜的書桌。我這去給您打塊放書桌的地方回來,只求您別再怨這世道太破。」

  我的父親忽然顯出了一些虛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了我身上有某些不對,又不願冒然就急,「這是……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我:「我只想您真的能用上這張桌子,不要像我一樣。」

  我站了起來,迷龍用一種又驚訝又好笑的神情看著我,迷龍老婆看我好像在說這小孩終於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錯事,我父親瞪著我,狼狽又茫然,那比什麼都讓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這樣做了,沖到院門前我才想起來我忘了拿分給小醉的那份食物,於是我只好又轉回身,父親還在那裡,離了整整一個院子看著我。

  我跪了下來,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飯,但我心裡很痛,痛得我給他磕了三個響頭,「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讓您覺得難堪,還是覺得驕傲?」

  父親嘴唇發著顫,瞪著我,不知道該維護他的尊嚴還是問出他的擔心。我拿了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這多是我作為一個活人最後一次見他了。

  離開院子的時候我聽見父親在院子裡叫我:「了兒,回來!」

  我知道他絕不可能出來追我的,事關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種所謂的尊嚴,於是我儘快地離開了。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說了蠢話。我做過什麼可以讓他驕傲?我去死了,給父母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難堪。

  當到小醉家門外時我已經恢復過來,不習慣也得這麼無恥的,我想我們中沒有任何人想今天成為氣惱或哀悼。

  門關著,掛著牌子,天曉得,殺了我頭也想不過為什麼以前來這裡會讓我覺得緊張,現在我走進這條敗落的巷子都覺得輕鬆。我敲門,敲門的同時摘下了那塊木牌,我臭不要臉地把它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小醉應門時我自覺地就進了院,而小醉在我身後偷偷的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了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讓她詫異了好一陣,然後拿出那塊牌子在她眼前晃蕩。

  於是我著了一拳加一腳,但是我敢打賭,這一切比藏著掖著要好多了。

  我從袋子裡掏出死啦死啦塞進去的那些寶貝,豐富得很,以至我懷疑迷龍老婆不是從裡邊掏出了什麼,而是又塞進去了什麼——罐頭、麵粉、咖啡、酒,甚至還有幾條臘肉,正是這幾條臘肉讓我對迷龍老婆起了疑心。

  我和小醉像兩個花子,不,我們就是兩個花子,每當我們從中掏出一件我們沒想到的東西時就要訝然和讚歎一陣,儘管相比之下,我的讚歎顯得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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