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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第二十九章

  阿譯佔領著墳頭,迷龍把自己擔在墳上,我靠在墳尾,三條山寒瘴氣沒能整死的賤命沉沉地睡著。

  像我們一樣不畏山寒的還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臉上的一隻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龍的一條腿拽過來一點,抱在懷裡那總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後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們三個,三個都見過,也都經過被熾熱燃燒成灰,我們都怕熱。我們三個在郝老頭的新窩裡睡了一夜,老頭子家裡又清涼,又溫暖。讓我記一輩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時候,也是睡意最濃的時候發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邊,又像在地底,撕裂著空氣傳來。我抽了筋一樣地彈起來去摸我並不存在的武器,迷龍從墳頭上摔了下來,再爬起來時抓了一塊石頭——然後我們瞪著阿譯。

  阿譯還在尖叫,瞪著眼,但是眼裡是虛無的,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尖叫,不是一聲,而是長得我覺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動物,但就是不像阿譯——一個總也是上過殺場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夢魘之中,那夢魘強烈到我們都以為我們也在他的夢魘之中。繁星如塵,可我們卻恐慌無限。

  迷龍終於一個巴掌摔了過去,但連打斷他的嘶吼都沒能做到。我沖過去,再這樣我真要瘋了,我猛力地搖晃他,「醒來!別做夢啦!別夢啦!

  ——你在做夢!」

  我聲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譯終於歇止,看著我們,他是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我看他的眼神幾乎看不出哪一個更好,哪一個更壞——他幾乎意識不到剛發出那樣非人的尖叫,意識不到真好,我真羡慕。

  阿譯現在終於看得見我們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樣一個來自墳墓裡的腔調,已經被嚇丟了三魂六魄的腔調,冰冷的腔調,「我夢見我們。」

  迷龍很悻悻,我也一樣,我們現在大概還有一半的魂被他嚇飄在外邊。

  迷龍:「除了上海和我們,你還能夢見誰們啊?」

  阿譯:「我夢見我們死了,全都死了。」

  我:「閉嘴。」

  阿譯:「不閉嘴,我夢見死了,什麼也沒夢見,就是夢見死了。就是想說話,可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都沒變,可就是什麼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已經死了。」

  我:「閉……」

  我忽然有些失聲,因為我看見在阿譯的身後,一個人影,看著我,什麼也沒做,就是看著我,就是對阿譯的話表示贊同——郝獸醫,一閃即沒的郝獸醫。

  迷龍比我先付諸行動,他死死地掩住阿譯的口鼻,直到阿譯因窒息而掙扎。

  迷龍:「死了沒?活的才需要喘氣!你個熊樣!煩啦,整死他!」

  我回過頭,我有阿譯一樣的表情,我仔細地盯著阿譯的眼睛,那不是噩夢驚嚇,而是被過去和未來。

  而阿譯直愣愣地看著我:「……你沒死。」

  我:「……別說了」

  阿譯:「我們都死了,只有你活著。我們死了,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死了,你活著,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

  我:「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我成功地接續上了阿譯的尖叫,以致把迷龍又一次鬧蒙了,所以他沒有制止我往下的行動一我摸到了阿譯的手指,用力地扳他。

  我:「痛嗎?!活人會痛的!」

  阿譯:「……不痛。」

  他嚇到我了,把我快嚇瘋了,我於是更用力地扳。

  我:「痛嗎?!」

  我聽見啪的一聲,我們都聽見,而阿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阿譯:「……折了。」

  迷龍:「……我說大哥,有個老被我揍的龜孫子說,鬧著玩不能摳眼珠子。」

  我很慶倖聽到一頭牛沖過來,那至少可以證明我並不是和兩個,不,三個死人在一起一麥克魯漢,一身睡衣,抓著他的卡賓槍沖了過來,遠遠地跟著,也畏縮著,赤手空拳一條襯褲並打算隨時三十六計的柯林斯。

  麥克魯漢:「上帝啊!你們在幹什麼?」

  我在發木,迷龍在發傻,阿譯捏著他的手指頭替我們回答:「葬禮。」

  麥克魯漢:「我以為會看到地上裂開了縫。幾百萬個日本鬼從裡邊沖出來——順便問一句,和死人一起睡是中國的葬禮習俗嗎?」

  阿譯:「是的。」

  麥克魯漢:「我覺得不錯。順便再說一句,我看見我的威士卡,它空了。」

  我在發木,迷龍在發傻,阿譯捏著他的手指,沒聽見一樣。麥克魯漢對墳墓劃了個十字,牢騷滿腹地回去睡眠,柯林斯遠遠地也不知對墳墓還是對我們招了招手。心安理得地回去睡眠。

  我在發木,發傻的迷龍輕輕推了推我,我跌坐在地上。

  迷龍:「幹什麼嘛。」

  而阿譯開始啜泣,他現在恢復痛覺了:「痛啊。太痛了。痛死,了。」

  迷龍:「……去看醫生。」

  阿譯啜泣:「醫生死了。」

  我們都沉默。對了,醫生就在我們的身子底下。

  對不起,阿譯。你嚇到我了。我不能用嚇死來形容,因為我死過一次了。我只想證明你和我,他們。都活著,尤其不是你們都死了,我還活著,不是義氣,我死過一次了,我最怕的不是死。是你描述的哀傷。

  我們三個蕭蕭瑟瑟地走過空地,這樣睡一晚上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的臉都青灰得像個死人,而且早晨的陽光根本不足以暖和我們。

  精銳們燃的火堆已經成了冒著餘煙的灰燼,那幫傢伙仍在走馬燈似地往屋裡運送著又一份某號地圖或者某清單之類的。虞嘯卿車上的那些零碎幾乎每一個都被他們掏過了。人渣們照倒插不上手的,撐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過去了。一臉無聊地打著呵欠望呆。蛇屁股終於又習慣性地去撓肋巴骨,被不辣陰著臉一手打掉。

  蛇屁股便看著我們:「你們剛從土眼裡被挖出來嗎?」

  經過這樣的一晚上後。我們都不怎麼有力氣鬥嘴。我只是冷眼翻著張立憲瘸得比我更狠,抓著又一份地圖卷從我眼前蹦過。

  我:「光聽死命令一次把地圖囊都拿過去不好嗎?」

  我確定他們沒這麼蠢的,而是對虞嘯卿的崇敬著實有點過了頭。張立憲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識。

  還有另一個更下意識的傢伙,何書光便建議:「他又欠捶了,老張。」

  但張立憲比較有腦子一些,拍了一下腦袋,蹦回車邊拿了圖囊。

  他拿著圖囊剛跑回屋邊時,就幾乎與正衝衝出來的虞嘯卿撞了個滿懷,整一晚上後他終於出屋了,我的團長緊追其後,虞嘯卿不怎麼像虞嘯卿,死啦死啦也不怎麼像死啦死啦,他們臉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著墨水,兩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現在是裡倒外斜,虞嘯卿的扣子終於解開,連裡邊的白襯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揮著一個帳本子還是清單,我的團座拿著一個算盤在追他——一句話,那兩位像兩個發怒的帳房。

  虞嘯卿就揮著帳本子,回頭對追著他的傢伙大罵:「你要那個做什麼?!」

  死啦死啦就在那涎著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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