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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我站在郝獸醫的墓前,太好了,這周圍沒個人,儘管郝老頭的墓碑還是墨寫的。沒做更正。我愣了一會,眨巴著眼。想醞釀點眼淚。但眼淚這玩意也不是那麼好醞釀的——最後我放棄了。

  我:「得了吧,老頭。我哭不出來,可不是說我不難受。我現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當兒子,我也沒怪你,我也沒披麻戴孝來看你。你老將就著湊合吧。」

  我猜老頭也一定喜歡我湊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塊偷工減料的墓碑前,我攬著它,就像攬著老頭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來,喝了一口,很難喝,但是我沒吐,因為我知道它很貴,我往地上灑了一點,不多,因為我知道它很貴。

  我:「……老頭,老頭,得了吧,老頭……」

  然後我就只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為像所有事情一樣,你不想它來的時候,它就來了。

  我:「……得了,老頭。你瞧,來了。十足真金,貨真價實。人難搞懂的就是個真假,可我給你的是個真的。就兩滴,可是個真的。」

  我把臉在那塊鬼木板上貼了一會,很涼,有點潮濕。

  我:「老頭,你冷冰冰的噯。這個好,那邊的傢伙很熱,燒得慌。等我們燒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說不定我也下來陪你。說不得,到那邊有病還得你個爛獸醫治,就再給你喝點。」我又倒了那麼一點:「不多給,洋酒你也不愛喝,又貴,還是我偷來的。」

  忽然周圍傳來一個聲音:「誰說我不愛喝啊?你個娃,連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癱了一樣靠坐在墳頭地,我一下嚇直了,我四顧,無人,我爬轉了身子看著墳頭,還是那座墳頭。

  我:「你……你少來啦!你嚇不到我……活著時候就那麼個人,死了又能壞到哪去?我、我見過死人的,不是你這樣的,你個死老頭子有點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個西北口帶著土味,確實是從墳頭方向傳過來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著也沒啥毛病,怎麼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試著再往地上倒點酒,這回我想多倒點,於是一個傢伙從墳堆後撲了出來,西北黃土腔改做了一口東北大碴子——迷龍伸手就從我手上搶走了瓶子,我爬在那兒發愣,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而迷龍咚咚地就往嘴裡灌了一口。

  迷龍:「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別往地上整啊!——哈哈,嚇暈菜你啦!整迷糊啦!我報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還有那回你們都合了夥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個什麼勁,他只是灌了自己兩口,然後便苦著臉研究酒瓶子,「這咋整出來的?馬尿對糧食?」

  我有點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塊墓碑,從心裡想著得把老頭子被我們驚擾了的靈魂安頓下來,「反正有糧食。酒是糧食精。」

  迷龍又給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臉真的是喝了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轉頭看看他,那傢伙立刻驚乍著連滾帶爬地讓開。

  我:「……你幹嘛?」

  迷龍:「你個大陰人,一定會報復。」

  我:「我不會。」

  迷龍:「當我傻啊?眼裡有鬼!看出來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頭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個大馬熊呆著得勁。」

  我確定是我的沒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對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邊,拿著酒瓶。

  提不起勇氣再喝,一邊打量著我,但先問話的是我。

  我:「你在這幹啥?憋著嚇活人?——這麼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幹的。」

  迷龍:「你不跟鬼獸醫說了嗎?那邊太熱。」

  我:「哪裡熱了?今晚上冷啊。沒瞧見師直屬的猢猻都抱著火堆不放啦?」

  迷龍:「熱啊,太熱了。」他拿手指頭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點陽氣,就撩悄地跟個死人呆著。」

  然後他躺在墳堆上我們拿郝獸醫做著枕頭。迷龍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不斷發出「難喝得要命」

  「整死我啦」之類的感慨——他也不給我一口。

  迷龍,我最喜歡的死東北佬。他沒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沒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爾是我們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變得什麼都沒有。

  可這時你發現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時常疑心他才是我們中最聰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兩眼,他便瞧著我做鬼臉。大拇指扳著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聰明的還是傻的啊?迷龍。你是善人還是惡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還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還是被人欺的?」

  迷龍:「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腦袋:「有人在家嗎?」

  迷龍:「你聰明的傻的啊?我說的是我不在黑龍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裡呆著,種了地種孩子,下雪天就燒熱炕貓冬,我用得著跟現在這樣半瘋子一樣嗎?現在這樣也沒啥不好,可我就說不清我是個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個倒楣蛋都要被混帳王八蛋從自家屯子裡趕出來的。」

  我:「那我再問你。你到底姓啥,東北人沒有姓迷的。」

  迷龍:「祖墳都被刨了的貨,就別說那個丟人現眼的話了。」

  我:「你現在就一戲子,沒真沒假。要不你就活不下來。」

  迷龍倒很滿意這個評斷,賴在地上擰了擰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轉,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丫的似乎什麼都沒想。倒是連累我要想很多——我悶了一會。去奪他的酒瓶子,他當然不給。

  迷龍:「你個小肚子。一兩滴就把你泡死啦——搶什麼?」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給郝老頭子喝兩口!」

  迷龍:「那我來——我自己來!」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兩滴,我瞪著他,他瞧我一眼,總算多倒了幾滴。

  迷龍:「老頭。老頭。哭中生來,就想個笑中死去。你老頭啥也沒劃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說啦,都也是一塊做過一鍋豬肉燉粉條子的人,都也是鍋裡燉的貨一來一口,來兩口,來三口,來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傢伙說個「來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當然他往下喝進自己嘴裡的是結結實實的一口。

  我:「你個黑心蘿蔔!數倒沒數錯,那是四滴……」

  然後我們聽見了細碎,從漆黑裡傳來。我和迷龍對了個眼神,這個部分一定是我們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龍不辣蛇屁股?」

  迷龍就冤枉得很:「我在這啊。」

  我:「嚇死他們!」

  下一個秒鐘我們就翻到墳堆後了,比頂著彈雨時伏得還低還到位——我們頻繁交換著誰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後我們就很後悔,因為我們先看見阿譯的一張寡臉,自然,他攙著那個叫唐基的傢伙。

  迷龍掐著我,我掐著迷龍,這回好啦,我們都被封在這沒地跑了。而那兩個,墳堆就在個瞎子都不會錯過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東張西望,而阿譯,從看見墳堆時眼神就已經定住。

  然後我們的副師座就說著諸如這樣的廢話:「就是這裡吧?是這裡了?」

  阿譯:「就是這裡了。」他的眼神好像飄在墓前上,又好像飄在自己頭頂上:「他下葬時我沒來。」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麼咱們就有那麼多話要說,你也不說手足弟兄有殯儀。」

  如果是往常。阿譯一定要感動得連尿也流出來,可現在他被啥玩意塞滿了。我不得不說,這會的阿譯比較真實,沒有被他生活中自訂的一萬個必須給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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