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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 頭兒的肋背,然後對峭壁之上放了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於是我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我們不想看著一個已s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但是老T的腳面蹭到了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抬頭看著,後來他拉了我一把。我搖頭,他捅 我——他要我一起看。

  於是我也仰了頭看著。

  後來我們用繩子把S醫縋上去。他被繩子勒得張開了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 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呆呆地看著郝S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S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迷龍:「……」

  他對著那個搖曳的身影跪了下來,然後哭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哭,對著迷龍的屁G猛踢了一腳,然後我看著郝S醫,郝S醫低垂著頭。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 六魄一起飄逝,我呆了。

  我看著老頭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s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龍一腳,於是迷龍的嗚咽變成了h啕。

  於是我也哭了。

  我翻騰著這小洞裡曾屬於郝S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塊漚爛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諸如此類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揀破爛為生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後來我看著一封信發愣,在郝獸醫的破爛中,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所以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

  這信來自S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g然投敵。S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j。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

  不辣:「煩啦,老頭子有麼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有一個孩子的照片,有這個孩子長大了軍裝的照片,有郝獸醫亡妻的照片,有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發黃了,相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我:「這些。這些要帶走的。」

  不辣:「給我。」

  他拿了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裡,吃掉。

  這是我開過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麼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件既成事實。

  是什麼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麼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個躬。

  我:「對不起,迷龍。」

  迷龍:「幹啥玩意?」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鑽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譯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

  我:「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又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他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於是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怎麼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我避風的巢穴,我一頭紮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著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裡坐成陰暗的一團。

  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現在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衝衝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

  死啦死啦:「說過啦。」

  我:「他們拿眼睛跟我說,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

  我:「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乾淨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歎了口氣。

  我:「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麼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死啦死啦:「……終歸虛妄。」

  我:「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死啦死啦:「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你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拉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資訊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他們的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同學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所以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然後虞嘯卿已經到了面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又給你團送來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

  死啦死啦:「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個地方。

  虞嘯卿:「你告訴我怎麼打。」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們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一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嘯卿:「什麼時候回來?」

  死啦死啦:「……也許不回來。」

  於是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的手下們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裡整理郝獸醫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患癡呆地看著他,而一幅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於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所以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裡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的葬禮,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上,他只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連板抬放進棺材裡,我們看著那個白色的人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成了黑色的土丘,我們對著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了下去:少尉軍醫郝西川之墓,陝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搞了把冥紙,迎風一灑,他不灑還好,他一灑實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個活著的人心裡空空落落。

  我們就站在那裡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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