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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郝獸醫:「老人病。見了貓貓想哭,見了狗狗想哭,黃土都埋到這了,見了雷寶兒連捶天搶地的心都有……見了你們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喪嘛。」

  但是郝獸醫晃了晃,忽然扶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們當他是體力衰竭,那在我們不是大事,所以我們又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

  郝老頭子的眼睛渾濁得嚇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隻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觸空氣,又把手指塞進嘴裡品嘗剛沾上的空氣。他看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把一隻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進滇西的山巒,那狗只怕也會像他這樣,生活中對它最重要的一切:陽光、空氣、呼吸、土質,全都變了。

  我們回到他身邊,迷龍和不辣,雖刻薄,實則關切,在他眼前晃著手指頭。

  郝獸醫:「……黃土坡坡下大雨啦?這風咋甜絲絲呢?」

  迷龍:「咋啦?失心瘋?」

  郝獸醫:「……我這是在哪?」

  不辣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是哪個?快講快講,講不出來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郝獸醫:「你娃是不辣嘛。可我這裡在哪塊?這是哪呀?」

  我不想說話,但就我一個二十多的人眼裡看來,我覺得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嚇人也深得嚇人。我伸了兩隻手,給他扒拉開來。

  小醉發急:「你們不要吵。要老爺爺自家想,自家想出來才好。」

  迷龍:「呸他的老爺爺,他是六十歲的大小夥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閉嘴。」

  於是我們閉了嘴。我們看著一個老頭坐在那苦想,讓他不到六十的年齡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歲,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條皺紋一那當然是徒勞。

  後來我們攙起了郝老頭,沉默地離開這裡。

  我們扔下了虞師座,可我們看見一個記住了我們和自己,卻丟失了整個世界的老頭。郝獸醫幾分鐘後就恢復了記憶,甚至忘掉了他曾對著唐基哭沒於是我們來的時候很熱烈,走的時候像灰孫子。

  一輛破卡車停在我們旁邊,蛇屁股坐在司機身邊。搶到了喇叭往死裡摁。

  炮灰團的一切都是破爛的,油是最劣質的。於是我們也淹沒在劣質的油煙裡。

  死啦死啦他們都已經上了車,我還在車下,在油煙裡,我儘量把小醉推出油煙之外,我不喜歡這種告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於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東西塞到我手裡。那是張立憲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裡,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歡推搪,只好報之以言辭的抗議:「再洗也香不起來。」

  不辣在車上捏著郝獸醫的鼻頭,已經恢復過來的郝獸醫敲他的腦袋。

  迷龍一邊幫著我上車。一邊粗野地笑謔:「要洗澡啊!我摁著他洗,有老婆啦當然要多洗澡!」

  於是我上車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車駛動。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別。

  車顛顛的。煙氣騰騰地行駛在我們走過無數次的路上。

  我們或坐或躺著,在後車廂裡遠望著漸遠的禪達。它已經不再是青空了,一觸即發的戰爭讓我們放眼即是煙塵。

  禪達不再清淨了,虞師的備戰讓這小城上空煙塵滾滾,如同鍋蓋,鍋蓋下的城市如同蒸籠。我們想不起禪達曾經的明朗清新,它曾經千年無戰爭。我們說不出什麼,因為我們同樣是蒸籠裡的包子和饅頭。

  我從炮眼裡看著對面的南天門,南天門一成不變,還是那樣,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無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門上,我用後腦勺研究著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師的攻擊被迫無期滯後,於是我們活著,活得很高興。若為安逸故,兩者皆可拋。日軍想必也很高興,因為永無休止的炮仗終於停止。

  克虜伯鑽進來,拿著一枚三七炮彈,兩隻小眼放著光:「團長,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麼?」

  克虜伯立刻便以為自己會意了:「嗯,打兩炮!咱們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打炮做什麼?」

  克虜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並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頭也不回地:「出去。團長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於是克虜伯訕訕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著失意。

  克虜伯落落地拿著他的炮彈走過戰壕。

  郝獸醫正帶一張失落而茫然的臉,鼻孔裡堵兩個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戰壕腳,但願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龍拉了他們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個水煙筒,在那你傳我我傳你地吸著,彼此被嗆得昏天黑地是他們的娛樂。豆餅在那裡洗著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但也並不能逃開被他們時時噴雲吐霧過去的噩運。

  喪門星弄了個炭盆,幾個破瓦罐上拿鐵絲綁了長把手,一會放點茶葉,一會加點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臉虛心求學的樣子窩在旁邊。也別管他們在爆什麼玩意,總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絕不會去費功夫的閑玩意。

  最近很消閒,悠然見南山,因為我們中間那顆過度活躍的靈魂終於消停。我知道虞嘯卿和孟煩了地腦袋同時在他腦袋裡打架。這回好像我贏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後塵,正在變成我們。人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用後腦勺也看得見他的無所作為。用腳趾頭也聞得出他的沮喪。」

  拿著炮彈過來的克虜伯引起了騷動,頓時每個人都忙著收拾那點破家什。

  迷龍一手拉著柯林斯,一手拉著豆餅,柯林斯絕不放棄他剛喜歡上的水煙筒,豆餅抱著大盆的衣服。

  迷龍:「快走快走。我兒子又要玩炮仗了。」

  克虜伯悲苦地:「今天不打炮。」

  不辣:「……」

  喪門星:「他哪會扯談?他除了吃就是睡,戰防炮就是他娘他老婆他妹妹他女兒還有他們家的母蚊子。」

  克虜伯:「我餓了。」

  不辣鼓出一腮幫空氣,蛇屁股嘿的一下抽爆了,他們用那空氣聲來表示一無所有,克虜伯也並非有多餓。鬱結地回他的炮位,而且人渣們關心的也並不是他。

  迷龍:「該死不死的怎麼半死不活的?」

  人渣們就一起看防炮洞。郝獸醫沒看。郝獸醫一口氣似乎要歎穿五十七年的悠長。

  迷龍:「老不死地怎麼也半死不活的?」

  那不是問候而更像慨歎,然後人渣們繼續各有各忙。

  我還在那裝模作樣拿個望遠鏡觀察對面的南天門,一隻鞋猛砸在我的頭盔上,這樣粗暴的舉動目前只可能來自我的團長。

  死啦死啦:「不要拿後腦勺看我!」

  我惱火地轉了頭:「誰像你個肚臍上也生眼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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