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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屋子塌了,張立憲也許不帶回頭地,可這兩個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頭。於是槍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槍托子狠杵在張立憲腰眼子上。張立憲還是不肯彎,趔趄了一下,扶著門框子讓自己穩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驚怒交集,戳著鼻子罵。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從這張鳥嘴通進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麼塞住了那一肚子學問,于國於民都用得上。可永遠倒不出來!我是團長,就算是炮灰團,也是一個團長。你是營長,就算是十足親信,也是一個營長!以營對團,全無敬意,忠孝信梯禮義廉恥,掛在嘴上,踩在腳底!這一下只讓你們知道,除了虞嘯卿,世界上還有你們必須敬重的東西!」

  張立憲忍著痛,橫著臉,揮揮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監獄。」

  但死啦死啦又開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還是向著張立憲身後的院外:「師座!」

  張立憲氣得眉毛都快豎起來了,連氣出來的四川話都叫誰都聽不懂了:「謔!你個葳貨扯洋盤著癮啦……」

  但是來自他身後的一腳結結實實地著落上他的屁股,張立憲撞到了迷龍身上,迷龍象我們幾個一樣繃著立正,板著臉把他推開…一何書光那幫傢伙也在做和我們一樣的事情,槍械棍棒板磚瓢盆,各種隨手抓來用於械鬥地傢伙事落了一地。

  虞嘯卿黑著張本來就很黑的臉,一臉黑氣地站在門外。看著他我們也多少理解了精銳們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無能為力的痛楚,當一個永遠挺得鋼槍一樣的人一夜間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頭。他拿著一把長刀卻沒有任何殺氣,因為那把刀是他拿來做拐杖的,他看起來有點佝僂,整個神態讓我們有一夜白頭地錯覺。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傢伙照舊不顧那一院子向他敬禮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著死啦死啦。

  虞嘯卿:「你是知道我在外邊,還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氣邪氣又都沒啦,只剩下阿諛氣:「師座安好!師座無恙?唉……我是說,師座我挺掛念你的師座……」

  虞嘯卿就歎了口氣:「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還當你看得穿牆。」

  他一隻手扣上了張立憲的腦袋,張立憲保持著一個敬禮地姿勢,被他輕輕地把腦袋擰了過來,於是張立憲眼淚盈眶地看著他的師座,被盯了兩秒,一行眼淚掉了下來。

  虞嘯卿地口氣倒是柔和得很:「哭什麼?我要是死了,你要麼沖上去,把血流光,要麼回家,討個老婆,看舉國淪喪。哭什麼?」

  張立憲:「是!師座!」——於是又是一行。

  虞嘯卿在那個後腦勺上輕輕拍了兩記,於是那個從來學他挺得象槍一樣地傢伙彎了,低著個腦袋瞪著自己腳尖。虞嘯卿卻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地團長,從進來找的就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抱歉。」

  死啦死啦:「沒事。」

  虞嘯卿:「他們跟上我的時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樣窮過。沒東西可以犒勞。無賞即無罰,無賞無罰即無管治。我能給他們的只有嬌縱,於是嬌縱太過。抱歉。」

  死啦死啦:「沒事。」

  虞嘯卿:「你的部下已經懲治過,我地部下還沒懲治。」他揮了揮手讓隨著他的警衛進來:「全體禁閉。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腦子會想得多點。」

  張立憲:「師座,您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

  虞嘯卿:「明知用人,你們在做什麼?」他讓就要拖人的警衛停了:「禁閉暫免,每人去自領十記軍棍。」

  張立憲:「他們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帶地頭。」

  虞嘯卿:「你是二十記。」

  張立憲:「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嘯卿便看著我們,確切說。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大眼對小眼地看著。

  虞嘯卿:「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死啦死啦:「……沒有。」

  虞嘯卿:「有的。我壓根沒說是什麼事的辦法,炒雞蛋地辦法?或者治腳氣的辦法?你就回我一個沒有。一有地。」

  死啦死啦:「……沒有。」

  於是虞嘯卿在他拉著的刀上找了找支點,然後跪了下來。

  虞嘯卿:「在這裡見上,不是碰巧。五個小時前我想打穿自己腦袋,連槍都被人下了。然後到處找你——我從祭旗坡找過來的。」

  我們一片死寂,連驚訝都忘掉了。

  虞嘯卿一夜煎熬。於是自殺,自殺未遂,於是靈光閃現,然後滿禪達找一個該死不死的人。目高於頂沒削掉他的智慧,我們所在的世界從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著虞嘯卿了。反正最不可能地事他也做了。我只關注著死啦死啦的後腦勺,我看著那個後腦勺一點一點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來。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牆。我沒有辦法。」

  然後他從虞嘯卿身邊走過,他沒有去看虞嘯卿的勇氣。也更不會有扶虞嘯卿起來的勇氣。我們耷拉著頭,用做賊一樣的步履從我們地師座身邊走過。

  被我們留在院子裡的人們如同凝固。

  我們灰溜溜地走過釘子巷,虞嘯卿地小小車隊也灰溜溜地停在外邊。我們看見讓我們非常驚詫地一景:唐基和郝獸醫坐在虞嘯卿座車的後座上,郝老頭兒仰著天,把一顆腦袋在靠背上橫擔,他哭得不像個樣子。唐基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拿著他想給郝老頭用郝老頭卻從沒用過的手絹——老郝已經用習慣了衣袖和衣擺,譬如現在。

  我:「……郝老頭怎麼來啦?」

  死啦死啦:「送我來的。我讓他等在外邊。」

  我們心情都有點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們都不想說話。

  迷龍:「個老笨蛋,咋和那麼個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沒人能回答他,我們都是在低語,你可以對一個半吊子軍醫的傷慟表示奇怪,但絕不敢對一個副師座的言行表示懷疑。我們低眉順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過,低眉順眼地離開。

  唐基很難得地沒有眼觀六路,專注於他身邊那個同齡者的傷慟,並且我們發現這又是個方言怪,他和郝老頭掰陝西話:「……莫事啦,莫事。老漢,老哥哥。人生一世,彈指一回。有什麼懂不得的?你我不過是分坐了兩趟車,你坐了牛車,我坐了汽車,可坐車的不還是個人,不還都是從娃娃坐到老漢?」

  郝獸醫就只是仰著,本想少流淚,結果多流淚:「……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話反過來講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講嘞,越講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聽,我不好陪你哭。」

  郝獸醫:「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謝謝,謝謝副師座。」

  唐基:「我日他媽的副師座。」

  我們快速地從車前走過,我們又想聽,又不敢聽,而且唐基已經注意到我們。

  我們想迅速離開這裡,迷龍不辣小醉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就他們的本能,都能嗅出來氣氛的怪異,儘管虞嘯卿沒追上來,也沒有任何人攔我們。

  我們走到釘子巷巷口時,郝獸醫拭著紅腫的眼睛追了上來。

  迷龍!「你跟那麼個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嘮啥呢?你想做阿譯的學徒啊你?」

  郝獸醫:「莫啥莫啥。他會講老家話,我跟他講老家話。」

  不辣:「你哭麼子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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