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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我父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任意損傷,就是不孝——又怎麼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訴我啦,國之危殆,奮勇殺敵,總算是……也算是過得去。」

  迷龍把雷寶兒頂在頭上,後者把他一張臉扯得都變形了,他還要玩命地對我做著鬼臉——我可被我老子終於表現出來的關懷感動得差點哭了出來,我摸了摸口袋,那東西在褲袋裡,今天一趟撕扯倒沒失去,我把用油紙包著的錢遞給他。

  我:「爹,我的餉金。你和媽買點東西。」

  老頭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進口袋,倒撫得熨貼:「還不扶我進去?」

  郝獸醫、不辣、迷龍幾個總算看完了老頭子的戲,老頭子以比我輕鬆好幾倍的姿態過了門檻——想必我不在時他總是一蹴而過的——也沒再生什麼事端,迷龍放下了他兒子,他們幾個總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進來。迷龍老婆在迷龍身邊低語。小醉悄沒聲地跟在最後幫著手。

  獸醫和不辣蛇屁股忙著把死啦死啦抬進樓下屋安頓下來,我扶著我父親上正堂——我不知道老頭子是拿什麼看東西的,多半是後腦勺,因為他一直沒生什麼事,卻在小醉剛邁過門檻時忽然發聲。

  我父親:「這是我家,風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內。

  於是小醉剛邁進門檻的一隻腳立刻邁了回去,現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門檻之外了。我訝然地看著我的父親,而迷龍簡直是憤然。

  迷龍:「這咋整的……不是我家嗎?」

  他立刻被他老婆從後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喚:「就是我家……」

  迷龍老婆:「別讓你孟兄弟為難。」

  迷龍:「……為難啥呀?他就愛為難……」

  於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還是站在門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親。

  是的。如果迷龍膽敢挑明這是他家,我父親就會馬上吵吵搬家。然後讓我這運交華蓋的傢伙當晚再給他變出個家。小醉想走又沒走,因為我們又很久沒見,最近又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最大的變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終於撐不下去,她一直看著門檻,現在連門檻也看不下去了,點點頭就要離開。

  於是我轉向我的父親。聲音很大很清晰,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她得進來。她是你兒媳婦。」

  小醉低著頭,即使低著頭也看得出她的驚駭——是驚駭而不是驚喜。我父親有點瞠目結舌,迷龍也有些瞠目結舌,但和他老婆對了對眼後開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寶兒像猴子一樣像學他這沒正形的爹,坐在石階上也拍巴掌。

  迷龍:「噯呀媽呀!當你一輩子要跟你那個小面子扯皮呢,原來你還會說呀?」

  不辣:「搞麼子搞麼子?」

  不辣從屋裡躥出來,只顧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從郝獸醫宣佈他沒大妨之後,砍頭只當風吹帽,連迷龍帶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當作睡午覺。

  迷龍:「麼子?搞麼子也沒你死光棍的事。」他繼續向著我傳經授道:「跟你說吧,要過日子兩個字,我認。再兩字,我敢,再兩字,我想,再兩字,我不討價。我不還價……」

  眼看他就要把兩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也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兒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書達禮,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迷龍:「……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

  我氣結得只好沖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場上啦。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了日占區的順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結了:「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流多狂士,有些風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麼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說罷了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給了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迷龍歪著嘴,迷龍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沖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乾淨,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干啦。」

  我掉了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站了一會,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麼多事可以讓像家父這樣的人氣結,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裡,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之士無關,他的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我慶倖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贊:「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了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了。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迷龍愣了一下便大叫:「怎麼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家門前暈暈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親並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我拽著小醉離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從院裡追了出來,丫是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

  不辣就四腳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只好拉了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的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裡晃蕩,禪達地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禪達的夜晚沒什麼燈。我早已經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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